浮玉微尘

玉尘/一个以畸形的词句来掩饰傻白甜无内涵文本的劣质写手。

【度朔桃枝/岁日日始】剖心

*历史归历史,角色属于游戏,ooc属于我



从吴越来的姑娘在酒肆里唱歌,温软嘹亮的音色与落在茅草上的雨点唱和。失意的秀才愣愣盯着姑娘的玉容,被雨淋了一身的樵夫不停催促店家温酒,挑担的小贩用筷子敲响酒碗伴奏。

雨天阴沉的天色将酒肆拖进了沉郁的昏暗中,如同进入了黄昏的鬼市,人鬼精怪各占一块地方喝酒。忽地,从细密的雨天里的闯进一个青衫的书生,看模样不过二十岁出头,浑身被水汽蒸透,面色惨白,嘴唇失色,双手抱着胳膊揉搓,可怜兮兮的样子好似一只落水的幼兔。他将原本为了挡雨而虚掩的门打开,光亮一拥而入,刷去了室内大半阴晦色彩。

 

“年轻人,要过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吗?”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衣诗人见书生的双手被雨冻得通红,便招手邀对方到自己的位子入座。书生见到他,因寒冷而麻木无神的眼睛登时明亮起来,快步走过去坐下,而后又想起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裳,与诗人拉开了点距离。诗人看他拘谨,主动拉着他坐得更近了些,并把尚有余温的酒壶交到他手里让他暖手,与他们同桌的另一位诗人唤伙计拿来了粗布巾和酒碗。

喝了酒,擦了水,年轻人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不少,黏在颊上的湿发也渐渐回归原位,还给年轻人一张干净清秀的脸。

 

白衣的诗人端详了一下书生的脸,又盯着自己的好友好一阵瞧,而后拍手大笑道:“这可真是妙了,你们的模样居然有九分相似,子美啊,莫不是你年少轻狂时犯了什么错,留了明珠在外头。”

“太白兄见笑了,算算年份,这后生出生时,我尚不知男女之事,何来遗珠一说。”

“那会不会是杜家早年丢失了一个娃娃,如今机缘巧合,与你撞上了。”

青衣诗人满脸无奈:“兄长你就别取笑我了。”

“恕小辈无礼了,请问您二位就是李太白和杜子美吗?”

年轻书生打断了二人说话,颔首低眉,恭敬乖顺的样子叫人不忍心责备他。

“是,我就是东山逸人李十二。”

李白坐在草席上,支起一条腿,一手托着脑袋,一手端着酒碗,酒,虽身形不正的,可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潇洒的气度,人间礼节与他反倒累赘。

“我是巩县杜子美。”

与李白不同,杜甫整衣正坐,世家子应有的得体在他身上不见半点忸怩,浑然天成,落落大方,可谓赏心悦目。

年轻书生看得痴了,良久才答道:“晚生仰慕您二位许久,前些日子听闻二位到访此地,便一路追了过来,以求拜会。”

普天之下,追慕李白之名的人何其多,诗仙虽珍重每一个难能可贵的情分,但偶尔也会为千篇一律的眼神和说辞而心生倦感。后生说的话与李白之前从别人那里听到的相差无几,可就因为那张肖似杜甫的脸,李白额外为他多留几分心。

“这个小娃娃可真有意思。”

李白放声大笑着,桌上的酒又空了一坛。

“快报上名来,让我们认识认识。”

青衣书生顿了顿,说“家道贫寒,双亲不识得字,只晓得根据家中兄弟长幼,给我取了个‘三’字,旁人都叫我杜三。”

“哟,巧了,子美,他也姓杜,怕真是你们杜家的遗珠无疑了。”

听到后生也姓“杜”,李白激动得拍了几下大腿,新添的酒洒了一半。

“还不速速招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竟遗落这等青年才俊在外。”

书生听了连忙解释:“只是巧合罢了,我若是能和杜先生同出一脉,不知得耗几世修为,至于模样,我想大约是冥冥之中的一点机缘罢了。”

雨声淅淅沥沥,几欲淹没室内谈话的声音。尽管如此,书生还是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偷听他们说话后,才压低声音说。

“我听闻,当今天子贵妃正是因为貌似已身故的武氏才得盛宠的。”

李白嗤笑:“圣人贵妃怎能与你们二人相比。”

年轻人被这猝不及防的“赞言”弄得手足无措。

杜甫却是习惯了,花言巧语两耳过,只一心思忖与年轻人之间的奇妙缘分:“可曾取字?”

书生一愣,答:“弱冠之年,父母托乡里的教书先生给我取了‘竹斋’二字。”

“修竹之节,玉竹之姿,好字啊。”杜甫沉吟半刻,搭着后生的肩膀说,“太白啊,这孩子与我们遇上了也是有缘,不如让他与我们一块跋山涉水,寻访隐士。”

“我正有此意。”

李白一口答应连思考的时刻都没有,仿佛两个人用的是同一颗心。

“如何,竹斋,你可赏脸啊?”

书生当即行礼道:“实乃晚生之幸。”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息,三人趁着余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了歇脚过夜的地儿。沿途泥湿路滑,青衣书生的长衣摆开满了泥花。

赶了一天的路,两位诗人倒地便睡,怎么叫都叫不醒。书生倒是精神,等前辈都睡熟后,抹黑出了房间,进了旅舍的庭院。在月亮的默许下,书生,准确的说是墨魂杜子美松了口气,回想自己今天在两位诗家面前的扯的谎。

此番溯缘之行乃一时冲动。

在网络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各式各样的样信息数据在虚拟空间肆意膨胀蔓延。读书识字不再是富贵人家的专属,下至学前儿童,上至暮年老朽,任谁都能在网络上对古今世事评论春秋。

世人所著的关于各位诗家的文章会以信件的形式送往墨痕斋,天一阁特地为这些文章辟了一处阁楼,可还是装不完这些如潮水汹涌的信件。世人对诗家们的理解也会反哺到墨魂身上,唐魂之中,以李杜受到的影响最甚,就算世人微渺的想法无法转移他们熔铸千年锻造出来的品性,可那些声音还是会在四下无人的溯缘里在他们的耳畔回荡。

这次受影响的是杜甫。

李杜不相称之类的言论是这次的重心,有说李白风流成性不配做那清逸出世的仙人的,也有说杜是累于凡尘的俗人,衬不得诗仙,只能一辈子跟在仙人后头追逐的。纷纷扰扰,所有言语压缩成小小的一块石子,进入墨魂的记忆里,再“砰”地炸开,铺天盖地,将情感和理智通通打乱。

“我要回去看看。”

杜斋主宣布这一决定的时候,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在工坊里忙活的魂同时抬起了头。

 

“无妨,你就去吧,杜斋主,我不会偷酒喝的。”

最先予以杜甫回应的是李白,换做往日,杜甫眼中的情意怕是淹没整个墨痕斋,可是这次,杜斋主躲开了李白的灼热的目光,夺门而去,两手空空,只藏一卷太白诗在怀,便投入了变幻莫测的溯缘中,迎面而来的一场凉雨浇醒了他。

后悔已来不及,关于过去的溯缘一经开启,便不是墨魂能轻易停下的。

 

入秋以后鲁地夜晚浸了霜的寒凉,墨魂杜子美抱紧了手臂瑟瑟发抖,宁愿在冷风中站着,也不肯回到屋里头。他在思考自己回来的目的,受现世之思影响,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问,诗家李杜当真不相称吗?如果不相称,为何后人要费尽心思将他们并列而谈,人们又该如何解释他们诗中状似一唱一和的字句。而后,出于对诗家的偏心,他又冒出了一个与大众相悖的想法,那就是诗家李白当真值得诗家杜甫如此偏爱吗?

在求索无果的困境中,杜斋主将思考的矛头从诗家转移到了自身。平心而论,作为墨魂,他就是无法理解李诗中的情思,无法像诗家那样对着李白的一首诗达到千里相隔仍惜音的境地,他开始怀疑,自己与墨魂李白的这份感情,只是因为漫长的寿命里用来相互取暖的手段,随便换作哪一个墨魂都可以。

又是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杜子美这才熬不住了,躲回暖和的屋里,继续思考。

范十所居在鲁郡城北郊野,门前无车马锦袍,院落东边支起一道篱墙,秋瓜累累,欲坠不坠,酸枣在院北,分得半盏秋色,闲庭山居,颇有几分陶公当年采菊东篱的韵味。

庭色虽好,路途却远。

李白提议骑马出行,大大小小的酒囊挂了马儿一身。杜甫瞄了眼墨魂杜子美那称不上厚实的身板,关切地问了句:“竹斋,能骑马吗?”

“能,我的骑术怕是能和杜先生不分伯仲。”

“不错,我大唐男儿当英勇尚武。”

李白对墨魂杜子美越发赞赏,随手解了其中一个酒囊扔给他。

“拿着,你先尝尝鲜。”

杜子美谢过李白的慷慨,拔开塞子嗅了嗅酒香,笃定那会是墨魂李白喜欢的味道。

没能分到酒的杜甫打量着李白那匹不堪重负的马,玩笑道:“竹斋的骑术与我不相上下,看来这里需要担心的只有太白了。”

“子美你别瞧不起人啊,我骑术好着呢。”

“那咱们就等着瞧。”

杜斋主头一次觉得自己在他们二人中间是多余的了。

山野流金,鸿雁南飞,如此美景之下,一抹雪色伴着秋风的清凉在金色的丛林里穿梭,兴致盎然,神采俊逸,渐渐在秋日的温婉中忘了形,意欲乘风而去,不料秋风根本无意载他一程,呼呼一吹,把雪卷进苍耳丛里。

“我说什么来着。”

杜甫乐呵呵地下马,过去半躬着身子,帮李白一颗一颗地摘掉黏在发上,衣上的苍耳。李白见状,缩回了本已伸到半空的手,随意坐在地上,尽情享受杜甫的帮助。

“知我者,子美也,兄长认赌服输。”

“你少贫了,别说咱们根本没有设赌,就是赌了,你能给我什么?我话说在前头,天子的金银我可不稀罕。”

“子美果然是子美,这样吧,一会儿老范拿出好酒来招待我们的时候,我让你喝第一口。”

“然后你就把剩下的那些都装进自己的酒葫芦里。”

两人一来一回打闹着,除苍耳的时间近乎被无限延长,全程旁观的杜子美无所适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去拨弄马儿的鬃毛打发时间,细微的绒毛窜进鼻子,害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行了,你快起来罢,竹斋还看着呢,在后辈面前出这么大丑也不知道害臊。”

杜甫扯了一把李白的,示意对方自己起来,后者玩够了,拍了拍身上尘土,回到被冷落已久的爱马身边,就在这时,杜子美注意到李白的发髻上还有两颗苍耳没取下来。

“别告诉他。”诗家杜甫拦住了试图开口提示的墨魂杜子美,以一种少年般天真的狡黠口吻说,“让他的好友看看他为了这次相会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三人兜兜转转来到范居士的家门时,发现已有人先他们一步前来拜访了。

“浑小子,你可真会打算盘。”

范十洪亮如钟的声音拨开厚密的野草,砸了晚到三人一脸。杜子美竖起耳朵细细分辨着,从字面上看,居士所言字字狠辣,如在骂成日游手好闲小混混,可若是从语气上解,居士所言倒成了与年轻人调笑打闹的妙语。

“哪里就奸诈了,以酒换花,怎么看都是居士你赚了。况且我这还是难得一见的好酒,马上就有贵客上门了,你总要拿点好东西来招待客人吧。”

到这里,墨魂杜子美就没有再认真听下去,那与范十对仗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那声音会在白天以各种花言巧语气得人浑身发抖,也会夜里慢慢催化一室旖旎,玲珑春心偷去。

杜斋主揉揉太阳穴,他早该想到那人会随自己而来,并且一定会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哟,这么热闹,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啊?”

李白惯来是个不拘小节的,听到范十在与人争辩,非但不避让,反而大大方方地迎上去。与居士争辩的年轻人看到他,本就舒展的眉眼又添了几分笑意。

“你这个酒鬼,这时候来,简直是在给这浑小子造势。”

范居士指着客人鼻子大喊着,脸上却挂着笑。

“急什么?什么好东西啊你舍不得换。”

李白一眼就相中了年轻人手里的那个酒坛子,封口掀开了一点,若有若无的酒香叫醒了酒鬼们肚子里的馋虫。

“好东西啊,范野人,这坛子不要你用金龟换都是便宜你了。”

范居士伸手指着李白,用埋怨的语气念了两句“李十二”,而后心甘情愿地拿手里的东西去换酒了。

“行了,拿去吧,这可是我今天早上爬了数里山路才找到的,你别糟蹋了。”

后生所求的是一朵青紫色的莲花。据范十所说,那花是他在山间清泉采来的,铺满水潭的一片妖艳火红中,独独出了这么一朵清幽之色。求到花儿的年轻人捧着那朵花,转头向两位诗人行礼。

“两位可是东山李太白和巩县杜子美?”

“正是。”

李白回答时,杜甫不动声色地来到他身边。

“晚生久仰二位大名,听说二人行至此地,特地带来一坛好酒献予二位。”

“既是献酒,怎么方才还与居士争那么久?”杜甫笑问。

年轻人答:“本是想亲自将酒献给二位的,但是我实在是喜欢居士手里的宝贝,便用酒换了花,回头居士借花献佛,也算是我献给二位的了。”

回答完后,李杜二人半晌没有说话,他们的注意力被年轻人奇特的相貌夺走了,先前顾着说话没有留心,沉寂下来才觉惊奇。青年人的轮廓面孔确确实实是汉人的架构,可他却有一头银月似的白发,和一双琉璃般的蓝眼睛,两种本不该出现在汉人面容上的色彩轻易让人联想到了长安酒肆里的胡姬,她们淡若月光的金发和蓝宝石一样眼睛总是散发着魅惑人心的香气。

“说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姓名。”杜甫说。

“我啊?”

后生微眯起眼睛,表情犹如一只狐狸。

“晚生有幸,与太白先生百年前同宗,姓李,家中行十三,所以亲友弟兄都唤我李十三。”

“前有杜三,后有李十三,这可真是巧了。”

李白意味深长地看来杜甫一眼,后者装作不知道,继续与李十三愉快交谈。

“十三,你从范居士那里讨来了青莲是要做什么用?太白号青莲居士,你莫不是要把这花先给他?”

“不是献给青莲居士的。”

“那你是要献给谁啊?”

在杜甫揶揄的话语中,墨魂李太白双手捂着那朵青莲,走向静默不语的杜子美,卸下对花儿的压制,柔软的花瓣舒展开来,宛如在掌心绽开。

“竹斋,你在家时便嚷着想要看青莲,如进。”

“首先,我没有嚷,其次,我说的又不是这个青莲。”

杜子美嘴上说着嫌弃,行动却一点也不含糊,珍重而仔细接过莲花,解下腰间的水绿色荷包,打开,将莲花收进里面,系口的时候,特地放松了些,让花蕊露在外头。荷包上也有一朵莲花,饱含初夏明媚的粉色。

“你们俩认识?”

李白端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当然!”

李太白丝毫不慌,熟练自如地揽过斋主的肩膀。

“我家与他家是世交,他一出生,他的双亲就把他托付给我照顾了。”

“你别胡说!”

两对李杜在隐士家门口嘻嘻哈哈,夹在其中的范十颇感尴尬,假意咳嗽了两声,请四位进屋一醉方休。

“李太白,你头上粘的什么?”

坐下来后,杜甫故意留在李白头上的那两颗苍耳终于被范十发现了,被闹了大半天的居士将烦恼一笔勾销,拍着大腿恣意嘲笑老友的窘态。被戏弄的诗人干巴巴笑了笑,带着别样的意味在桌底下掐了一把杜甫的大腿。

李太白带来的酒不必细说,一等一的佳酿,再怎么味蕾。秋熟的梨最是甜蜜多汁,范十常常拿它们出来待客,饱满的汁水正好护佑酒鬼们饱经摧残的肝脏。墨魂李太白瞧了一眼这些诱人的水果,觉得不够,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几个橘子,扔给对桌的李白。

“你身上这是藏了多少宝贝?”

李白完美地接过,剥皮,掰了一半给杜甫。

“昔年屈子曾以橘树喻圣洁,今日有众多风流士子在此聚首,怎么也得配得上一篇《橘颂》。于是晚生便以柑橘为引,向几位讨一篇佳作了。”

墨魂李太白笑眯眯地往诗家杜甫手里塞了个橘子,没等诗家李白呛他,就把已经剥好的橘肉喂给了身旁的墨魂杜子美。就在两位李姓人士拔剑对阵时,范十唤家中童子把酒碗满上,就将酒碗摁到他们面前,以醇酒浓香劝住了这场针锋相对。

良友相逢,自当把酒言欢,又添瓜果飘香,诗文相和,琼浆玉液盛来大唐风华,此情此景怎能不让诗人们卸下干戈,开怀畅饮,不论簪笏,只述沧海深情。酒客们不知疲歇,直到寒杵声起,童子一步一晃地端来一大锅醒酒汤。

志趣相投的人们哪能只喝一场就轻易散伙。范十邀客人们在自己家中住下,虽在城郊隐居,但他在修筑住所时,就想到了要准备足够多的房间待客。

新月悬空后,隐士将四位客人按照亲疏关系分别塞进了两个房间,自己则打着酒嗝回了屋。

年长的诗人们一路劳顿,此番又尽兴至极,身心都掏了个空,再有三两杯酒水下肚,酒香在肝肠内飘飘悠悠,可比什么助眠药香都有用。两人一进屋,一上榻,被褥在晾晒时沾上的果香拂过他们的鼻梁,护着他们进入梦乡。

白日喧闹不已的庭院一下变得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少,忙前忙后的小童子本还想为范居士守夜,结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在居士的呼噜声中打起了瞌睡。

万籁俱寂的时刻,挤在同一间房里的两个墨魂从被窝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诗家们的房前,扒着没有关好的房门,偷瞧里头的光景。

两位先生皆是和衣而睡,白色和青色的袍子随意散落一旁,纠缠在一处,犹如两川春水,一条自北而来,冰层未曾化开,带着一点冬的凛冽,然而白雪之下,处处可见蓬勃的朝气,另一条始终倒映着林海的翠绿,纯净无暇的色彩中隐藏着关乎生机的碎音。

尽管脱下的衣衫都一样凌乱,榻上两人的睡姿却截然不同。杜甫睡得安逸,一头青丝平整摊开在脑后,被子齐齐拉过胸口,双手安安分分地收在被子里。李白睡得豪放,头发,被子扯过一边盖住腰部,里衣半敞着,露出大片胸膛。月色打在沉睡的两人身上,朦胧的莹白浅浅铺了一层,将床榻与尘世隔绝开来。

墨魂注意到,诗家李白的一只手堪堪停在了杜甫的肩膀,隔着一点距离拢着,像是想握住什么却始终没抓住,那只手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仿佛在喻示那没能握住的东西。

墨魂杜子美感觉自己呼吸都要被月色揪住了,每一次吐纳,月辉都要跑进他的肺里,横冲直撞一番,钻心的痛由心肺蔓延至双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景色。

“可以了吧。”

李太白从背后拥住他,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一手环过他的腰,与之十指相扣,搁在肩膀的下巴带着点安慰意味蹭了蹭。

“杜先生那句流传已广的‘醉眠秋共被’你已经看到了,那两位毕竟是诗家,咱们还是非礼勿视的好。”

杜子美没有回应,急促的呼吸带起胸腔一起一伏。李太白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他们饮酒的地方坐下,慢慢放开捂住他眼睛的手,泠泠月色驱散了黑暗,将眼眶的灼热吻去。

“你想让他们二人的人生际遇就从定格是吗?”

墨魂李太白让杜斋主枕在自己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后者顺毛。

“他们未来的光景如何,你我最清楚不过,所以你才希望彼此思念的人永不分离。”

杜子美依旧沉默着,他往李太白怀里靠了靠,似要把所有的失态和悲哀都藏在对方怀里。

李太白收紧了手臂,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可是啊,子美,没有他们的东劳西燕,颠沛流离,何来今日的你我?”

杜子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还是心有不甘,若自己的出现非要诗家和百姓的痛苦赖成全,那他宁愿墨魂杜子美从未来过这世间。李太白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戳穿他,适时转移话题。

“接下来你想看什么?”

冲动进入溯缘的杜斋主并没有想好下一步,只好翻过李太白的手心,在上头画圈圈。

“我说说我的看法吧,杜先生的回忆就在你的脑子里,再看一次就不必了吧。”

李太白反手牵过杜子美的手,俯身亲了亲。

“要不要随我去瞧一瞧李太白存在诗里的梦?”

“好。”

化作言语的绵绵深情终于请动了杜子美的金口,李太白在庆幸的同时,还觉得有些可惜,若是子美再坚持一点不开口,那他就要用自己去嘴去撬开对方的了。

“走吧。”

事不宜迟,李太白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朝杜子美伸出了手。

“我带你去感受一下李白嘱托汶水寄给杜甫的思念。”

杜子美环住李太白的腰,就像他们相拥入梦那样,魂力在他们的耳畔呼啸,犹如清风,载着他们在宁静的夜中直上九天。

古树在沙丘城边扎根,迎来又一轮秋风瑟瑟。城中的鲁地姑娘歌声嘹亮,绰约多姿,正是青青年华,容颜如春花烂漫,双颊敷着一层健康的薄红。酒客最爱由她亲手送上的美酒,佳人暗香,网罗醉梦。

墨魂李太白带着杜子美隐匿于酒客中,偷偷去观察诗家李白的神色。诗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撕心裂肺的颓废之态,唯有眉间有一丝难以觉察的落寞,似雪花落在眉心融化,冰冰凉凉的一点,将心头血凉透,婉转歌喉,有技无情,醇酒佳酿,入口无香,小城酒肆,白丁布衣熙熙攘攘,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置身其中的滋味。

“我初次读他这首时,也觉有趣。”

李太白倒了杯温酒给杜甫,慢慢讲述自己在诗家记忆里看到的一切。

“换做旁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仰慕,唯有先生,他把那份思念藏在心底,假说写景,将周围的景色都数了一遍,最终还是瞒不住了,相思倾倒而出,浩浩荡荡竟如汶水,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珍重,所以吝啬以轻浮的言语相送。”

杜子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李太白没有随言附和,而是问另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的问题。

“子美,你觉得此诗中的思慕有几何?”

“以江河相喻,能有几何?”

“即便如江河,我也能用三言两语带过。”

杜子美停下倒酒的动作,抬眼凝视李太白,对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隐隐有了猜测,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敢保证李白的葫芦到底卖的什么药。

“杜斋主啊,我之所以能这么轻松地将这份思念说出口,是因为这份思念不是我的,若是我的,我怕也无法轻易说出口。”

李太白总能抓住每一个适合说情话的时机,早期他靠着这项本事从杜子美那里讨到了不少酒。

“如果可以,我不想说任何有关思念的字句,如果说了就代表着我们天各一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说,千年以来,我们经历过多少分分合合?”

“我们到底是散了再聚,好过先生们经此一别,后会无期。”

两位墨魂没有在说话,不知不觉间,酒肆里只剩下歌女甜美的嗓音。杜子美捏着最后一杯酒,暖意自陶片渡上掌心。他想到自己和墨魂李太白的一场久别,天南地北四处游玩的墨魂在西方世界开启了一段祖母绿色的疯狂岁月,那段经历以一朵花儿为结尾,饱饮鲜血的花缓缓绽开,白色的子弹烫伤伤疤开在他的肩上,成了一朵永远也不会融化的雪花。

杜斋主一口闷完了尚带余温的酒,尝试抛却自己与墨魂李太白的回忆,从而切身感受诗家杜甫与诗家李白“汶水之思”相对应的“春树暮云”,一切的景色都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他一幕幕看着,却没法心贴心地去感受诗家当年究竟是怀抱着何等情意去写下那一词一句的。蚀骨相思非出己身便是走马宫灯,可以惊叹于它绚烂夺目但不能窥视其内里。

酒壶空了。

“觉得难以理解吗?”

李太白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事。

“读不懂就对了,那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情意。”

有了这个解释,杜子美终于可以释怀了,空了的酒杯免了被揉捏的命运。

“走吧,杜斋主。”

李太白一蹦站起来,向他伸出了手。

“下一站,还请允许白牵着你一块儿走。”

 

 

出于信任,杜子美回应了李太白的请求,由那人借机自己揉捏的手,没想到那人竟因此得寸进尺,改牵为抱,一手捏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视物。

 

“李太白,你……”

 

剩下的半句话被杜甫吞了回去,浓重粘稠的血腥味袭上来,接连不断地刺激口鼻。

 

“太白,你不必如此的。”

 

诗家杜甫的笔下从不缺乏对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记录,他以世间少有悲悯之心将人间世写进诗里,刻在梦里,那些梦随诗歌一起进入了墨魂杜子美的夜晚,刚凝魂那会儿,那些由血泪填满的梦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睁开眼睛能想到,闭上眼睛能看到,不仅如此,墨魂把诗家的悲悯之心也一并继承了,到最后,墨魂只能眼睁睁看着过往的悲剧反复上演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李太白对此心知肚明,也知道自己遮眼睛的做法无异于杯水车薪,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地让杜子美的梦境里再少一个情景。

 

“能少看一次,就少看一次。”

 

杜子美苦笑着摸上覆在自己眼睛上那只手,触碰的那一刻他才切实感受到自己的手有多么冰凉。李太白被冻得“嘶”了一声,想握住暖暖,又怕放下手后杜子美会看到。

 

“太白,你放下来罢,我保证,闭上眼睛可以吗?”

 

睫毛滑过掌心泛起的痒意,麻了整颗心。

 

李太白放下捂眼的手,转而握住杜子美的,后者如约没有睁开眼睛。

 

“能告诉我,这次是哪一首吗?”杜斋主问。

 

李太白笑道:“昔年诗家到范隐士家中做客,兴致而来,自咏猛虎词,不知他可曾想过,再吟一首《猛虎行》时,大唐国土会是此等光景。”

 

“可是‘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一句?”

 

李太白静默了半晌,带着赞许的语气说:“不错。”

 

杜子美感受到握住自己的手挠了挠自己的掌心,像是某种特殊的嘉奖方式。

 

“你说巧不巧,杜先生在《哀江头》里有一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他们分明相隔千里,却能在诗句上如此相惜。”

 

“写安史之乱的又不止他们二人,诗家高适不也有‘胡骑犯龙山,乘舆经马嵬。千官无倚着,万姓徒悲哀’。”

 

“好,不论这个,那我就往前说,杜先生有诗‘坡陀金虾蟆,出见盖有由。至尊顾之笑,王母不肯收。复归虚无底,化作长黄虬’,而诗家李白有‘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他们二位都用了似龙非龙之典来隐喻安禄山反势已成。有后人以此来论证两位诗家在天宝四载后有幸再度相逢。当然,这只是推测,若他们没有重逢,而是天各一方,诗中又出现了如此巧合,这难道不是奇妙至极吗?”

 

“你也说了,似龙非龙是旧典,既是旧典,就有重合使用的可能,诗家李白有‘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诗家王维有‘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而‘侠骨香’一语,是魏晋旧言了。两位先生的重合度远比不上这个,似龙非龙之物,他们选的都是不一样的。”

 

“行,那我们就不论旧典,敢问杜斋主,你要如何解释‘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杜子美语塞,前面那些他都可以从善如流,唯独这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李太白见状,便趁势而上。

 

“关于他们二人的相会,史料可证的都止步于天宝四载,在这样的情形下,痴心的后人们孜孜不倦地论证他们在此之后有过重逢。”

李太白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似要把什么敲出来。

“因为没有过于明显的诗文佐证,所以我的记忆里也没有他们二人相会的情形,如果他们真的再会过,那这件事就永远成为了独属于他们的秘密,如果不是,那他们能够做到千里之外相知音,此种情意,便是流言成沧海也不能染指。”

李太白带着杜子美到一个地方坐下,腥气渐渐退下去了,耳边时不时传来玉笛飞声,吴歌《白紵》又柔又轻。

“我游历四方的时候,曾听一位学子这样说过,读杜诗数十载,结果到头来最懂的是李,而后他又读李诗数十年,结果最后懂的却是杜。”

杨花落到杜子美的鼻尖,李太白替他拂去,乘机吻了吻他的侧脸。

“世人大多只观皮相,便认定他们二人的差异犹如天地日月。可在我看来,他们本就魂生一处,捏作身躯的水和泥同属蓬莱仙界,他们的身上,同样的少年轻狂,意气风发,同样的怜悯尘世,笃爱万物,只是一个惯以酒月作引,一个常爱雕琢尘世,这才有了表象之别。当他们与彼此相会,他们的灵和肉即刻破碎重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杜子美摸过李太白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

“太白,我们也算是他们的魂灵吗?”

李太白感觉到对方眼睫动了动,温暖的湿意沾到手心。

“如果是的话,那我为何无法和李诗产生共鸣?”

李白的文墨之魂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他也不知道答案所在,二人无意中发出的声声叹息是石子投入了江海,杳无回音。

“走吧,杜先生。”

思索不得的李太白抬手将《猛虎行》的风景尽数散去,而后单膝跪在杜子美跟前,用极尽缠绵的话语哄人睁开眼睛。

“我们已经见过了‘李杜’为何时是‘李杜’,接下来,我带你去看看‘李白’为什么是‘李白’。”

 

月亮是不会老去的,他永远悬于苍穹,清辉皎皎,但当他遁入尘世,神不与山河转移,形却与岁月同游,到了终焉,便是一株形影单只的瘦白梅,临水而栖,花瓣乘风而去,逐月而归,落到水中心。

 

史料有载,李白病终于当涂,死前将诗稿托付给族叔李阳冰。

 

诗人往长生,当赋最后一曲。

 

“大鹏飞兮振八,中天摧兮力不济。”

 

墨魂们隐匿了身形,观望着奄奄一息的老人用已经干涸的嗓音一字一句念出自己的“绝句”。

 

李太白说:“他年轻时,在自矜的李邕的面前高歌‘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没想到临了了,还是以鹏鸟为喻,送别自己的一生。”

 

除了李白和躲起来的,房下再无旁人,突来夜风习习,叩开门窗,掀起床帏,将缠绵病榻多日的诗人请了出来。诗人抬起一只手,如有神识的风在他的指尖绕了两圈,诗人将其握在掌心,赤足下了地,一改病体沉疴的颓废,步伐矫健,气息平稳,双臂扬起,雪白的长袖在风中摇曳。

诗人像一只新生的鹏鸟,从逼仄的屋舍飞到寂静无人的庭院,月色如练,涤净尘埃。诗人在月下起舞,长袖迎风,是大鹏起飞之姿,傲然群雄。九天之上,忽遇疾风,扶桑挂翅,是神树欲挽留仙鸟歇息。

白衣袖并为一束,微光之下,似一弯初生的新月,俄而双袖飞扬,新月成长为满月,晶莹光辉,点亮人间,最后的袖口,回归到弦月,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不管阴晴盈亏,月亮始终都是月亮。

 

诗人唱着,歌着。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大鹏飞兮振八,中天摧兮力不济。”

 

两句交替颂着,诗人的一生也如诗句一般轮转更迭,渐渐的,诗人的身体变得如月光般透明,几欲羽化而去。

 

杜子美不受控制地流泪了,那不是为诗人之死而流的泪。此刻的他没有惋惜悲哀,诗人的结局早已尘埃落定,难过的日子也已。泪水流淌只是一种本能,一种直视月亮后,灵魂深处生起的颤动,那个倾注了世人所有关乎浪漫想象的诗人就在眼前,用月亮反反复复的一生来讲述自己的一生,叫人如何能不落泪。

 

“子美?”

 

“太白,我没事。”杜子美用袖子抹去眼泪,“我都明白……”

 

“你真的明白了吗?”

 

两位墨魂一怔,双双回头,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垂垂老矣的诗家杜甫,只是他的身躯似蝉翼虚无,伸手触碰不到,一个飘荡自如的魂体。

 

“先生……”

 

杜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指了指前方的李白,他的身子是轻薄透明的,他的眼神却是滚烫炙热,那里装着的滚滚热泪,为李白流,为民生流,为天下流。

 

“你真的明白了吗?”

 

杜甫又问了一遍。

 

杜子美凝视着诗家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先生千载独步,不管是谁都不可染指,而能与之相配的只能是杜先生,也必须是杜先生。”

 

铿锵有力的话语过后,杜子美的语气竟慢慢弱下去,像是要说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我还是理解不了太白诗……”

 

“你理解不了有什么关系,我能理解就够了。”

 

诗家说得理直气壮,苍老的神态一扫而光。

 

“你和他之间,又何止那七十二年。”

 

诗家的这番话于迷惘的墨魂无异于醍醐灌顶,存在墨魂李白记忆里的诗家人生有六十一年,墨魂李白与诗家杜甫相处了八年,等待墨魂杜甫凝魂又过了三年,虽然那七十二年足以决定墨魂李白接下来大半段魂生的处世之道,可他们之间远远不止定格在时光里的李诗,千年来的点点滴滴才是他们相互扶持至今的根本。与之相比,现世的纷纷扰扰不过尔尔。

 

“既然明白了就回去吧,再有疑惑,剖心自问即可。”

 

诗家拍了怕墨魂杜子美的肩膀,腿脚力量恢复为年轻时的状态,纵身一跃,来到诗家李白身边,二人褪去了年老的容颜,身上生出片片飞羽,化作做鸟儿,逐月而去。

 

墨魂拼命去追,只握住了一片莹如月光飞羽,身处的庭院散作尘埃,湘水奔流而过,抱月影入怀,飞鸟的影子绕着水中月徘徊,最后直上九天,与月同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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