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一张一张地整理自己的手稿,仔细地、耐心地捋平每一条褶皱,每一个翘起的卷脚,反复确认了三次页码没有排错后,才依依不舍地将稿纸装进信封里,贴着忐忑不安的心脏,敲开了老编辑的办公室大门。打那儿以后,编辑部就开始流传一个传说,给常年拖稿的单身作家发对象,没准能赚到一对儿供稿人,从此再也不愁每月收不到稿了。
“深藏不露啊,杜子美,嗯?”
有杜编辑顶班,李大作家光明正大地翘掉了一个月的工作。到了杂志的发售期,编辑部按照惯例送了一本上门,李白兴致勃勃撕开快件包装,打开刊有杜甫文章的那一页,往后一倒,整个人栽在软体沙发上,双手高举,逐字逐句地念杜甫的大作,从来娓娓动听、蛊惑人心的嗓音变得与灌耳魔音无异。
杜甫被厨房水槽里的新鲜食材绊住了手脚,耳门大开,李白诵读的声音分毫不差地进了耳蜗,羞耻感呈几何态势增长。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李白读了一遍嫌不够,马不停蹄地开始第二遍,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会撩拨耳朵,先是在耳廓转一圈,再滑进耳道,左撞撞,右撞撞,最后以耳膜为蹦床,在上面来回弹跳。在李白准备念第三遍时,杜甫忍无可忍,抄起擦桌布扔了过去。
有了供稿作家的新身份,杜甫不得不开始考虑为自己构筑一间专属书房,隔绝外界干扰,让身心都浸泡在静谧中,然后,或是繁花海浪、明月清风,或是硝烟尘土、巷陌斜阳,纷纷乱进入头脑,头脑会驱使双手将它们化作文字,即便只有黑白二色也能完全勾勒出世界的色彩。
对写作一事深有体会的李白没有说什么,在杜甫确定了未来规划的一周后,默默收拾了一下自家卧室,里头那推满杂物、零食的电脑桌变得干干净净,除了几种必备文具和23寸显示屏,什么也没留下,与桌子配套的椅子换了新的软垫。
“什么意思?”
杜甫很是不解,他才进屋,招呼都没出来,就被李白拽进了卧室参观焕然一新的桌椅。
“你现在既要来我这里催稿,又要回去写稿,来回跑多辛苦,以后你干脆就在我的屋子里写得了,省点时间,也不用这么辛苦,灵感来了就去,不用管我。书房我用惯了,所以委屈你用我的房间啦。”
狂轰而来的信息完全压垮了杜甫的思维,他不知是该感动于李白贴心,还是惊讶李白的大方,虽说他这段日子为了尽快拿到对方的手稿,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家政工,但卧室这地方到底是一个人最私密领地,除了必要的清洁他极少踏足,两眼入室不张望,一心都在污垢垃圾上。谁能想到,房间的主人就这么轻易地将其让出来给别人用。
稍微冷静下来后,杜甫开始理解这背后的缘由,或许对他们这类“疯子”来说,卧室的重要程度远远比不上创作的书房,那里是他们与天地万物交流的秘密空间,大门一关,便是在烈火里淬炼金银铜铁,在深海里捧出明珠万斛,或苦思,或偶得的作品都在此间诞生,之后,作家送走了筋疲力尽的灵感,倒头在满地稿纸堆里呼呼大睡。
“对了,你最好带几套衣服放在我这里,你也知道,有时候我们灵感上头一口气写到半夜也是有的,真到那时你干脆就直接在我这里住下吧,反正书房里有能睡的地儿,我写完后也不爱挪窝。嗯,你的牙刷毛巾什么的……一会儿我带你去买?”
李白一口气说了许多,很难想象这个对生活琐事半知半解的人竟能为杜甫考虑得事事妥帖顺心。杜甫凝视着李白的眼,道是笑意化作黑水潭里溶溶月,只是月影摇曳,平生多了积分的暗流涌动的味道,给人一种图谋不轨的错觉。
被自己的一瞬想法惊到了的杜甫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心里嘀咕自己这样的大概是合不了李白的眼缘的,他笔下的美人各有千秋,香培玉琢,云鬟雾鬓,哪怕竭力在他们身上找出一个共同点,那个点也连不到自己身上。
小编辑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态,拎着一颗被思绪绑得七平八稳的心随李白去了生活超市,选了一些洗漱用品,一切都像普通合租室友出门采购那般自然平和,直到对上收银台服务员那盈盈笑脸。
李白顺着她的笑开起了玩笑:“见多了?”
服务员熟练将商品放进塑料袋,莞尔道:“见多了,祝二位幸福。”
逗人捧腹的简单笑话转瞬即逝,无名的雀鸟自心头飞过,片羽不留,可羽翅掀起的一颗尘土却将心脏的七平八稳打成了七上八下。
玩笑在踏出超市门口的那一刹便不了了之,唯有被开了玩笑的人时不时翻出来咀嚼当时的滋味。
接下来的半年,杜甫接受了李白的建议,两人共用一座房子当他们的创作基地,正如李白所预料的那样,杜甫要常常在作家家里留宿,最夸张时半个月都没有回过自己家,以至于连住宿小区停电了都不知道,冰箱里屯的食材都浪费了。家务活方面,由杜甫一人承包变成两人一起承包,实在忙得没办法了才求助家政人员,李白破天荒生出了点培养后辈的责任感,说都是要接待灵感拜访的人,准备工作就该由两人共同负责。
杜甫用半年的时间在群英荟萃的作家群里挣得了一席之地,渐渐地,有读者将李白与他这位后起之秀放在一起对比。人与人的审美天差地别,文人的谦虚与执拗较真总能以一种别扭又平衡的姿态集中于一身。杂志社迎接了一场场暴风雪,汹汹袭来的读者信件充斥着大量关于李杜二人的争论。
李白收到总编的抱怨时,一口面汤差点喷出来。
“那句话怎说来着,他们在外面吵得天翻地覆,我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为了避免喷食物的风险再临,李白用最快的速度扒完了碗里的食物,用筷子在碗边左敲右敲,单薄的音色凑成一支原创小调。杜甫还在那儿小口小口地解决自己的午饭,把鸡蛋煎得比较焦脆的部分留到了最后,拌着一小口面条。李白望着他,敲击的动作放缓,曲调沉沉,散作低语的心事。
“子美,你说都这样了,你要不要干脆搬来和我一起住啊?”
这下轮到杜甫差点把食物喷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被杜甫强忍的表情乐到了,李白的脸上笑意愈盛,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他的嘴角在微微颤抖,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泠泠的曲音流进小编辑心里,融掉了所有用来苟延残喘的坚冰。
杜甫忽地醒悟,那天自己看到的不是的错觉,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图谋不轨。
两只碗都空了,按轮班,今天该是杜甫负责洗碗,但此刻的他已被李白的目光钉在椅子上,拇指摩挲着碗边,油花沾到指腹腻腻的。相较于杜甫过于明显的情绪,李白那边倒是云淡风清,见人迟迟不动身,便主动替班,抢过两只碗,经过人的身旁就往水槽走,猝不及防的,一只手从背后捉住了他的衣角。
杜甫能感觉到自己双颊发烫,头脑发热,翻涌的情愫燎得身心融化,残余的理智告诫他现在做出的决定很可能是一时冲动,扑向烧得滚烫的蜜糖,会被甜蜜包裹,也会被热度灼烧殆尽。道理他都懂,可是他能怎么办呢,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拒绝得了李白,见识过追逐星辰的绚烂后,他就连人带心一起留在了星海,醒过神时,已经入了罗网,怕是这辈子都难逃了。
得到回应的李白不禁心花怒放,颤抖地把两只碗叠在一起,腾出一只同样油腻腻的手握住杜甫指尖,两手动作像钥匙开锁,李白大手一挥,满怀十二分欣喜欢迎杜甫进入自己的世界。
一个星期后,杜甫提着大包小包住进了李白的房子。卧室原有的床铺很大,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杜甫把床单换了,一扫残留在上头的果酒味,将草木香包塞进被窝薰味道。
“没有点微醺上头的感觉,会写不出东西的。”李白小小地辩解了一句。
“那你试着换个思路。”
只顾着和对方辩得游刃有余的杜甫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和李白一样,将来也要躺在上面浮浮沉沉,若酒水的味道沾在被褥,床铺便是秦淮河畔的画舫,冽酒甘美将天地倒转,暖春也变得醇烈;若满载芝兰香草,床铺便是兰舟,春风拂起之时,船上人就是在清香的怀抱里摇晃,伸手一抓是兰草数朵,香气醉得心神柔软。
身如修竹的杜甫似乎天生就与绿植结缘,初遇时匆匆采下的酢浆草牵引了他和李白的一段缘分,如今有了闲情,他很乐意与那些“小红娘”再谈一次心。与李白同居后的第一个交稿日,杜甫从花市搬了几个盆子和一袋花种,按照老板的叮嘱把小小的种子埋进沃土,放在阳台一角日夜照看,耐心地等它们发芽开花,能在路边攻城略地的酢浆草生命力极为顽强,是脚边的星点,一两颗陨落了还有大片的星河簇拥而上。没几日,盆里的种子便有了动静,小绿玉破土而出,抽出极嫩极翠的叶,再过了些时日,三瓣叶在盆中攒出一颗小球,粉紫色的花骨朵是散落其间的星星。
杜甫将种花的过程写成了一篇趣味盎然的小记,刊在册上引来读者写信与他分享养花心得,他得空了就倚在阳台边,一面看读者感言和园艺贴士,一面用手指轻轻去勾花草,花朵被他逗得摇头晃脑,似在应和。太阳格外宠爱那几株顽强的生命,金灿灿的,撒了一片暖。
被阳光眷恋的不止花朵,还有养花人,只是偶然经过的李白看得心弦大动,视线在杜甫的脸上抚过,一路向下最终在手指上停留,葱白的指尖正绕着一根柔韧的草茎。
李白灵机一动,三两步上前,拔下几棵带叶含花的,牵过杜甫的左手,将花草一圈一圈地缠在无名指上,缠到只剩一个草根尾巴,匆匆打了个结,一枚粗糙的草戒指便完成了,粉紫色的花儿是宝石。他的血脉兴奋得涛澜汹涌,激起的浪潮淹过头脑里的记忆,让他一时忘了怎么编草戒指,只好用最简单的缠绕法把人圈在自己手里,力道大了些,在指根留下点红印子。
“你这也太突然了。”
杜甫低头端详草戒,耳廓飘红。
“兴致而来,没有什么突不突然的。”
曾经有人问李白为什么选择了杜甫。
李白回答,若一切都要按编写好的剧本按部就班,那生活未免太过枯燥无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白把这句话奉为自己生活的信条之一,一切随心而动,随性而发,如果有一天,灵感、惊喜、无关紧要的意外同时找上他,那这一天一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幸运日。而对李白来说,杜甫就是无数个意外、惊喜结合体,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能从杜甫的身上发现新的妙趣,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因他而动,洋溢着始于本能的欢喜,即便对方身上的新奇点探索完了,他的心跳也不会停止。
李白躬身,从下往上瞧杜甫的脸色:“这个只是暂时的,我想回头再来个正式的,子美你愿意吗?”
杜甫看了眼李白的模样,忍俊不禁,说:我觉得你这一次很正式了。”
说罢,杜甫抬手亲了亲指上的花,无香的花儿害羞地躲了躲。
这之后,经过了几年的打拼,杜甫在文坛有了一席之地,再次过上了不愁吃喝的安稳生活,但他日常仍保留着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他非纤尘不染的仙人,而是惯于穿梭人间烟火的凡间客,三番五次阻拦李白跌入消费陷阱,收集外卖的塑料盒,把街边的传单折成方状当盛骨碗,将临近超市、便利店打折的时间点摸得一清二楚。
回到开头,那十几个色彩斑斓的方形小盒就是他打折购物的成果。
“周日这个打八折。”杜甫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这个数量,得用多久才能用得完。”
李白故作懊恼,若是有心,便能轻易看到逐渐展露出来的狡猾神色。
“不过,我可以,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杜甫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笑脸,这才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登时面色发红,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子美,这都是有保质期的,早点用完才不至于浪费啊。”
李白随手拿起一盒,明晃晃地来到杜甫面前,杜甫退无可退,在满心懊恼中承受火烧一般的亲吻,闭上眼睛,春色曲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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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最后几句话整了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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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搞一些有病的东西结果没搞成,大家凑合着吃
以文学才华闻名的曹家四公子破天荒画了一幅画。
对围在曹植身边的亲友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不过是一个光点太过明亮,其他星光反而不为人知了。逢年过节,亲戚朋友在他们当中最大的房子里聚会时,一种东亚家庭的保留节目闹哄哄地被推上前台,孩子们要在一众夸夸其谈的亲友前表演才艺,吹拉弹唱,挥毫泼墨,实在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的也要出来大声朗诵新学的诗。
曹植的父母也不能免俗。他们在一座挖了露天泳池的花园里举办宴会,粼粼波光给孩子们洁白干净的脸庞涂上柔如月辉的色彩,花香抢在酒香前将来客灌得醉醺醺。
小小的曹植按照父亲的吩咐站在了西装革履的人群中间,感受着父亲摁住他肩膀的力道,视线追逐父亲的指尖,指云端要颂千年月,指雀鸟就吟南归雁,指花朵便描芙蓉面,他的右手边,三哥曹彰在一群肌肉汉子眼皮底下打了一套漂亮的军体拳,成功点燃了来宾的笑声。
他的左手边有一束目光,在光影交错的角落里诞生,细细密密,穿过人群,扑到自己身上,是往上攀岩的藤蔓,从脚腕开始,一点一点摩挲过他的腿,他的腰,勒紧胸口,在脖颈套了几层枷锁,然后绿藤长出了半软的刺,开出了绚烂的花,刺扎着脉络,花瓣则将罪行遮掩,又喷吐出一阵馥郁芬芳,迷了他的心窍。
那时的曹植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可那时的他还太年幼,说不清什么是“死”,什么是“恨”,甚至于连“爱”都感觉不分明,只听说“死”是恐怖的,便把所有胆颤的时刻都和亡灵挂了钩,只听说“爱”是至美至好的,便拿母亲的怀抱、彩纸包的糖果和没有刺的缤纷花朵来勾勒它,在“爱”的世界里,就是冰冷的月亮也会被炉火捂热了。
回到那幅画作,它被挂在了曹家名下的艺术馆,镶进了黑木画框,或许在灵韵气度方面比不上专攻美术的大家,但赢得世人惊叹已是绰绰有余。那是一幅人像,主角站在画面中央,足下是江涛碧浪,鱼儿身披银鳞将浪花打成珍珠碎末,身旁是水烟茫茫,鹤鸟乘着彩云衔来兰芝芳草。画中人有刺绣华服重压在身,又有鲛纱缥缈环绕,腰间环佩叮当,锦囊丝绦,端的是光彩照人,宝气珠光。其身形兼具了少年的坚毅和少女的柔韧,既如朝露滴在莲花,又似清霜挂在松枝,叫人辨不清男,最令人滋滋称奇的是那张脸,本该画着五官的部分被挖空,嵌了一面镜子,观众一走过去,就能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画中。
曹植给这幅画起名为《美神》。
画作一出,即刻刺激了文艺报刊的和网络自媒体的嗅觉,请求采访的邮件堆满邮箱,与邮件一起飞来的还有他们的手脚眼口和长枪大炮。
记者自发围成一个圈,将曹植赌在展馆大门前,问他是如何得出这般奇思妙想的。
“我听说,美神是没有固定的模样的,无论谁看向她,看见的都是他心里最美的模样。”
这番言论引来了无数看客在画前驻足停留,嘴甜的男生带着心仪的女孩合上镜子一通赞美,孝顺的孩子引导母亲走上至美的神坛,就像神话中的一样,所有人都能从那张脸上看见自己心目中最美的模样。
“那么请问您会带什么人到画前呢?”
曹植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那动静盖过了记者的八卦提问。他扯开西装的口袋瞄了一眼来电提示,摸上手机壳的手指猛地打滑,连带着整个人也差点滑倒,摔在地上。
铃声响了三下就熄了,没有给人接听的机会。
“请问您会带什么人到画前呢?”
记者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手机又一次踩着话音响了三声。曹植定了定神,盯着话筒上那夸张的图标,心神游荡,一言不发。
他的前方有一双眼睛,是镜湖里漫生的水草,一旦他被平静的湖面所诱惑,踏入水中,那水草便会在须臾间将他拖入湖底。他已经成年了,不会再混淆几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了,水草缠上脖子,呼吸被冰冷的湖水灌入心肺,是“死亡”的窒息。
“抱歉……”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时,曹植下定决心,匆匆别过追逐的记者们,三步并两步跨出艺术馆的自动玻璃门,窜上了停在门前的一辆车,那双眼睛就躲在那里。车门一合上,汽车引擎立即启动,载着万众瞩目的离艺术家去,留下一群记者在原地干瞪眼。
“曹家二公子来接弟弟了。”
一个年轻的记者用轻佻活泼的语气结束了同行们的尴尬,也结束了今日针对曹植的行动。一群人各自散去,整理可用的素材。
车窗玻璃与窗框严丝合缝,一点儿风都跑不进来,汽车香氛浓得过了头,反而成了颠簸路上的催吐剂。曹植坐在副驾驶座,嫌车里闷,动动指头降下一半车窗,风呼呼地撩起他的刘海,跟块粗毛巾似的猛刷他的额头。他又嫌冷了,将车窗往上调到只剩下一条缝儿,刷子蹭蹭眉毛,把凉意凝成一条线套在额头,冷热在面皮交战。曹植又把车窗往下降了些许,来来回回,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高度,机械升降摩擦轰轰声在车子里徘徊,直到沉默的司机摁动总开关,关上了所有车窗。
“你超时了。”
没有任何铺垫的一句责备,没有点名为何事,但曹植就是听懂了。
“离开时他们堵上来了。”
“你没有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点小事都这样,还怎么成大事。”
曹植讨厌他这种质疑的态度,虽有俗话说细节决定成败,但因为一根头发没有梳齐就此判定某个人不适合担当大任,未免苛刻了些,不仅如此,判官偶尔还会因为头发丝把他送到审判台,一纸判决下来,“死刑”的字样红艳艳的晃眼。
“行了,现在还赶得及,到了咱妈也不会念叨你。”
曹植默不作声,手肘支在车门的储物格上托腮,一心张望窗外往后倒流的景色,那儿遍布彩灯与花木,缤纷色彩经由眼睛进入他的身体,与他满肚子怨气搅和在一起,兄长的一个急刹车擦起了几颗火花,色彩瞬间噼里啪啦地在他的五脏六腑爆炸。
曹二公子见弟弟不说话,竟也觉得心烦意乱起来,没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似落入冰窖。
“画上那件衣服和你小时候有一次穿那件的很像。”
曹植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不,和那件不一样,和我们俩的都不一样。”
直到走进家门,兄弟俩都没有再和彼此说过一句话。父母急切地迎上来,岁月的流逝给这对曾在商场内外叱咤风云的夫妇填充了更多的舐犊之情,几日见不到孩子便心心念念、寝食难安。
曹植跟在兄长身后,低眉垂眼,端的是闷闷不乐。他们的生身之父同时兼具了严父和慈父两种特性,每次相会都要沉着脸,像只审视入侵者的狮子,以看继任者的眼光去打量他的二哥曹丕,确认这位儿子言行无差后,意味深长地拍拍其肩膀,给了放行许可,待那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时,是一份虎父无犬子的期望,之后便没有了。三哥曹彰比他们早到,正坐在屋里等开饭。
母亲卞夫人倒是无谓孩子们的富贵荣华,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安静的笑意,如白芍药里点染了几丝粉色。今夜的她与往常一样笑呵呵带领所有人坐进餐桌,专挑食物咸淡、着装色彩之类的生活琐碎聊,曹植那幅成为焦点的画也免不了被拎出来转一圈。
“我瞧着画上的那件衣服有点像你们两个小时候穿的那件,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大概是植儿六岁、七岁这样子吧,我带你们去相馆拍照,店主说你们有贵人相,硬是推了一套国风衣服让你们换上,现在想想,这大概是他的推销手段吧。”
夫人讲起话来得体利落又不失幽默风趣,她曾靠这适当的口才,帮着自己丈夫在事业上更上青云。
“不过,那几套衣服确实不错,没有太鲜艳也没有太朴素,植儿第一个换好出来,我觉得有点不够,就拿旁边的道具首饰挂了他一身,整个人都金灿灿的,然后丕儿就出来了,植儿见到哥哥来了高兴了,挂着满身叮叮当当扑到人身上,脖子挂的珠链把丕儿的脸打了。后来,我给你们三个都好好打扮了一番。”
经过卞夫人这么一提点,就连曹彰都觉得那幅画跟当年的衣装很像。
“植儿你突然画画是想怀念过去吗?之前吃饭时聊到了画,是因为那次吗?”
曹植的动作僵了一下,抬起头准备找个理由混过母亲的疑问,不料竟与曹丕视线交汇。两人连忙分开不经意黏在一处的目光,仿佛多看彼此一秒眼睛都要瞎掉。
“反正那幅画画的肯定不是我,我可没有那么瘦。”
曹彰蹦出来的大实话逗得全桌人都开怀大笑,同时也冲散了关于画作的闲谈。
晚饭后,曹植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屋子的布局与他成年后离开家的那天一样,那时候还是夏天,床边挂起了纱帐帘子挡蚊虫,薄薄的一层白纱上绞出宝瓶繁花的纹样,被褥床单都是新换的,上头残留有阳光暴晒后的余温。躺在床上的床头左边墙上,有一个硕大布艺装饰,珠光咖啡色的布料捧来花团锦簇,多余的布料是包装,垂下一条巧克力瀑布。
曹植掀开瀑布,那儿藏着一幅画,是他上次归家时藏起来的。画作与那幅备受追捧的作品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画中人的服饰,照相馆廉价的出租服装,亮晶晶的首饰乱糟糟地挂了一身没有章法,这便是《美神》一作的最初版本。
房门被轻轻,曹植吓得一激灵,慌慌张张收拾好瀑布背后的秘密,跑去开门了。那人没说自己是谁,但曹植就是知道他是谁。
曹家是大户人家,坐拥独栋豪宅,每一位少爷的房间都有一个宽敞的落地阳台,随个人喜好在添上几簇鲜花、一套桌椅。兄弟俩来到阳台上吹风,按照电影的套路,应该来点烟酒助兴,可他们现下就是没有香烟或美酒,就连星星都被城市的光污染淹没。
“我记得美神的形象,好像是你上学时做过的一个课题。”
曹植撇撇嘴:“那个没什么含金量,带我的教授都说一般,不过偶尔做做收集整理也不错。”
“你手里出来的东西,还能有一般?”
曹丕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曹植瞄了两眼,猜不透他这是挤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
“你比他们好,但就算是你看到了也会觉得一般。”
曹丕讥笑道:“从小其他人都说你的文章比我好,你既然认同教授们的说法,就是认为他们的水平比你好,但你现在又觉得我比他们好,这是个什么道理?”
“不一定吧,还是有人说你比我好的,而且老爷子们也不见得比我好。”
曹植总觉得嘴巴里缺了点什么,想着要不来一支,转念又嫌过后衣服和房间变得臭烘烘,遂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盒快过期的水果软糖,倒了几颗在那里嚼,腮帮子随咀嚼的动作张合,面部神经的动作让大脑也跟着变活络了。
“不论文章,你这次画画,怎么想?”
“以‘美’为题,自然是追求美啦,不求美,难道还要求爱?不过,每个人对‘美’的看法都是不同的,我就卖个巧,让他们自己去讨论咯。”
“在不少神话体系里,爱与美是一体的。”
“‘战争’有时候随着美和爱,金星闪耀的时候,就是进攻号角吹响的时候。”
曹植着重咬了一下“战争”这个字眼,把嚼得烂碎的糖果,饶有趣味地看曹丕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你在赌气吗?”
“哪有?”
曹植眨眨眼睛,脸上遍布残忍的无辜和天真的狡黠。
上一次的家庭聚餐时,曹家的掌权人大手一挥,解决了悬了数年的继承人的问题。赢家没有得到什么,只是前路漫漫,荣耀、权势与从此与最大的负担同在,输家没有失去什么,不过是多年来的一半青春和煎熬都打了水漂,现在该是小辈们松一口气的时候,那些因为微妙矛盾而偏离航向的情感似乎可以重回正轨了。
曹植自认是最先开始追忆往昔的人,他本身也没有太过强烈的争斗之心,半为家庭环境裹挟,半为那无处安放的雄心壮志。他想重拾刚记事时的纯粹和迷蒙,想恢复自己最意气轩昂的状态。他不断回忆着当年,能拥春风入怀,暖意催开衣衫上的枝叶兰草,山河日月、风云霞露随手可摘,融入肺腑锻来词句天然,还可醉倒在渡口,观天地宁谧。
在绚烂如星的记忆中,他一路摸索,结果发现那些过往,那些喜爱的早就在时光中扭曲变质,他不信邪,一股脑逆流而行,盼着能捞起一点东西,却再也找不到那条河流了。
那一次家宴上,母亲出于安慰落选人的目的,数了一通兄弟几个过去的种种光辉事迹,曹植曾经关于绘画的伶仃片语也在其中。
“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
曹丕问起他是不是在赌气,他想了想,算是在赌气吧,执拗地去拿过去套到如今的自己身上,在构筑神明时不断摸索,将自己彻底剖开。
“今天你没回答的那个问题,有没有答案?”
曹丕嗓音沙哑听得曹植心里一颤一颤的,但他还是选择犟嘴。
“不知道,要不我明天就带美人一个去镜子前?”
这个轻浮的答案瞬间让火山爆发。没有任何征兆,曹丕一把拽住弟弟的胳膊往房里拖,力道之大给曹植一种腕骨在咯咯响的错觉,而后双掌压上了他的太阳穴和脸,强迫他看向某个地方。一连串下来,曹植只道头脑胀痛,耳鸣不止,更要命的是,他还没从空间变换的晕眩中缓过神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扯下了布艺装饰,画作初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两人眼前。
“曹子建,你还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以为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可以相安无事了是吗?想得美!”
曹丕加剧了手上的力道,曹植退无可退,睁开眼睛,画面斑驳的色彩刺激得,闭上眼睛,兄长的声音在耳边萦绕,蛊惑着狂乱的心跳。
“你这家伙,还真以为以前有那么好吗?你跟以前一样,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你从来就只爱你自己,兴致来了就撩一下,没了又想事不关己,可偏偏你既招人恨,又讨人喜欢,真是……现在想全身而退,晚了!”
曹丕的声音无可抑制地颤抖着,他的狠话里有逞强的部分,为了掩饰自己那微小的心虚,他又一次指向画中人的衣衫,把曹植的伪装完全撕开。
“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心里的答案,坦坦荡荡地面对我,你不认,我不会掉泪,认了,我不会欢呼,就这样!”
曹植静默无言,视线流转,他清楚地看到了镜子里的画面,他和曹丕各占了画中人的半边脸,两张方向相反的脸拼不成一张完整的,却无法摆脱另一半,他忽地身心释怀,咧出一个苦涩僵硬的笑。自己早该明白,绝对的美好是电光石火,有过,但已不可追。
他们之间更多是各种情感的混合体。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了,即便是孩童拍照相拥的时刻,也会为彼此砸过来时的疼痛叫苦。那将人从头剜到脚的眼神,包含了爱与憎恶的两面,给了他近乎死亡的窒息感,单拎出嫉妒一种,嫉妒什么,嫉妒他受到父母的宠爱,嫉妒来宾对他才华匍匐臣服,还嫉妒众人将他层层包围,以至于自己无法亲近他,抱抱他,一种感情愣是掰成三份来用。一方受万人瞩目时,为此而生的骄傲是真的,为对方的光辉所痴迷,并由此诞育的喜爱是真的,因外界种种和自身敏感倾轧诞生的嫌恶更是真的,每一下都如刀刺刻骨,伴随终生。
曹植不甘就此沦落在对方手里,他挣脱束缚,回头咬上了曹丕的嘴唇,果糖的酸甜在口腔炸开,把本就混乱的爱恨搅和成一团浓稠。这还不够,曹植一个使劲,抓住曹丕往床上倒,软和的床铺安稳接住了两个人的坠落。不少人给曹植加上了东方美学的刻板印象,言爱定要含蓄朦胧,他偏不,就是要暴风骤雨,让所有情感在顷刻间迸发。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都是一类人,给彼此浇注的,多是为了自己的欢愉,俗世套给文人的道德枷锁在他们身上完全不奏效,文人中有圣人吗,大约是有的,是他们吗?肯定不是。
黑夜中,江河倒映着火一样星点,荡漾出躁动的水波,河畔香草藤萝丛生,悄然疯长藤蔓以他们的身体为养料,将两人的身躯缠住,合为一体,谁也别想逃掉。
一个月后,《美神》一作被撤下来了,不少年轻的看客扼腕叹息,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表白的绝佳道具。
下午六点半,曹植独立门户兴办的工作室频频有豪车造访,坐在窗户旁边的员工见车来了,会朝屋里吼一嗓子“来接人啦”,然后看曹植慌慌张张地收拾好东西夺门而去。
“明天去哪里?”曹植习惯性放下一半车窗。
“你肯跟我谈明天了?”曹丕笑道。
“我乐意!”
这是他们谈起的第一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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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3k小短打
*我流被贬前夕
*人物归历史长河,ooc属于我
也不知道是谁将下雨当做了天公洒泪,檐下的小童子把手收在袖子里,哀怨地望着连日的绵绵阴雨,说他家“阿郎”有冤,老天都看不过去,一连哭了好几天。
“什么冤啊,哭的,不好好看门,在那胡说什么呢?”
小童子还冲天空没过够嘴瘾就撞上了一位前来拜访自家阿郎的客人,眼珠子稍微往下一挪,对方斗笠上的枯竹叶正缓缓飘落。
“刘……”
“好了,跟我就不用说客套话了,你家阿郎在吗?”
来的是府里的一位老相识,换做平时童子不用通报便能放他进去,只是他此刻的模样着实狼狈了些,尽管戴了斗笠,披了蓑衣,却还是沾了一身雨水草泥腥气,鬓角散乱下来的几缕碎发被打湿拧成一段,袖口和衣衫下摆水渍的蔓延成泼墨松林,唯有怀里的大小包裹是清爽干净的,真把这个模样的客人放进屋,自家主人必定要好一番说道。
“你家阿郎在吗?”客人又问了一遍。
由来以口齿伶俐的童子犯了难,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在的。”
那人得了准信,大步跨过门槛,直往主房那边跑,所到之处,留下一串藤蔓般攀长的湿哒哒的脚印。小童子悔得直跺脚,正烦恼该怎么办时,忽然想到,主人就算生气,也撒不到自己身上,一切后果都由客人承担,自己只需捂住耳朵,不听他们吵闹就好,况且往后,能再见到这位客人上门拜访的机会也不多了。
“子厚,没跟你说就过来了,没打扰你吧。”
刘禹锡熟练地摸到柳宗元的屋子,跟回自己家一样。柳宗元对此见怪不怪,他老早就听见了友人的动静,正打算出门接待,结果一看到对方的样子,带着几分笑意表情登时僵住了。
“梦得?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刘禹锡惊诧于柳宗元的表情,回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一路造成了何种狼藉,抬了一半的脚又放了回去,甚至往后退了半步,意欲远离柳宗元的房间,完了他又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确定它们没有被雨水沾湿后松了口气。
反应过来的柳宗元伸手把人往屋里拽。刘禹锡一个踉跄,脑门差点撞到门框上,幸好他及时腾出一只手扒住门沿,另一只手死死地将东西箍臂弯和身体之间,斗笠和蓑衣的雨水飞到了柳宗元身上。
“别别别,子厚,我就不进来了,省得脏了你的地。”
“园子和走廊你都祸祸了,不差这一点。”
一番拉扯推诿后,刘禹锡拗不过,乖乖随人进了门,不等他把东西放下,柳宗元便为他解下那套湿漉漉的行装,又拿来巾帕,亲自替人摁去额上发间的雨水。帕子拂过下巴时,刘禹锡只觉有小猫在轻轻碰他,口舌如嚼蜜糖,满心欢喜说不尽。他不愿独享这份甜味,遂凑近对方的唇角亲了亲,没曾想被亲的人一下就恼了,将帕子甩到他脸上,撂下一句气呼呼的“自己弄”,转身离开了。
被巾子糊脸的客人立马认命,自己收拾残留的水滴,笑意挂在嘴角,心上欢喜闹腾非常,虽没能将糖渡过去,但方才打闹又酿出了更多的甜蜜。他用帕子挡住半边脸,偷看柳宗元在做什么,只见对方在屋里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便取出了一套干净衣裳扔到他手里,佩兰淡香登时抱了满怀,看得出来这衣裳有被主人家好好珍藏呵护过。
“赶紧换了,别回头着凉害病。”
刘禹锡二话不说,换上了那件衣服,发现竟没有一处是不合身的。
“子厚,你这衣服打哪儿来的?我穿着正好。”
柳宗元面上一红:“你上次来时留在这里的。”
“啊。”
刘禹锡应了一声,也不戳破,挨到柳宗元身边又抱又蹭,后者受不住,扯过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隔着桌子与其交流。
“说吧,怎么来了,你我不日就要启程了,怎么不留在家里收拾东西。”
“我没什么好收拾的,倒是你要多收拾点,就带着东西来了。”
刘禹锡边说着,边解开了自己带来的大小包裹。
“邵州这地界四季变化极大,这里有一件冬衣,一件夏衣,你千万记得要根据气候暖凉时时替换。对了,那儿瘴气苦毒,你要多注意饮食用度,莫让瘴气入体,那玩意儿若在体内淤积,不但会带出好多病,还会折损根基。”
刘禹锡打开一个用青布护起来的纸几大包,草药独有的香气倾巢而出,萦绕在两人周围,闻了便是道不尽的安稳舒心。两张桑皮纸被夹在了捆绑草药包的彩线之间,刘禹锡将它们抽出来,仔细地捋平折叠的痕迹,铺在柳宗元面前。
“这是两张药方和还有几剂汤药,这份是你的,这份是你母亲的,这一路山高水长,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恐受不住,得小心看好了,你母亲呢?”
“她说下雨天没什么精神,已经睡下了。”
“那这几天赶紧给她煎几服吃了,我一会儿去看看她,看还要不要多添几味药。”
刘禹锡拉着柳宗元嘟嘟囔囔说了许多,满腹叮咛嘱咐怕是绕梁三日也不得散。柳宗元静静瞧着他,哑然失笑,道是普天之下找不出比他待自己更贴心的了。
“子厚,你笑什么?我正和你说到关键呢。”
见柳宗元走神了,刘禹锡捏了一把他的手腕作报复。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再过几日,我就听不到你唠叨了。”
朝堂鸾殿风云诡谲,士子荣辱功过全系君王一身,然后垫石的是世家门阀尔虞我诈,君王在他们之间左右摇摆,无论偏向哪一边,另一方都要在君王拂出的东风之力下遭殃受难,管你满腔热血,激情彭拜,一纸皇令都将其封进三尺冰渊,远繁华,居穷乡,此身浮沉如飘萍,不知何年能归旧地。他们二人正是赶上了天子一朝轮换,雄心壮志被人弃之如履不说,一个被贬朗州,一个被贬邵州,从此长安千里之外,竭尽目力也望不得。
“哪就听不到了,子厚,你若是想见我,尽管修书来,别说朗州、邵州,就是把我打发西域,把你送到岭南,只要你想见我,我就是乘云驾鹤,也要赶来见你。”
刘禹锡对柳宗元的哀叹大感不满,也不安心在桌子的另一边待着了,三两步坐到了柳宗元身边,一把揽过对方肩,直叫两副身躯贴合,寒秋里将暖意共享。
“不过是贬谪,我就当是皇帝派我去游山玩水了。当初,我既选了商君的道,就不怕商君的命数落到我身上,何况我比商君好些,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一天,那帮人会恭恭敬敬地请我回长安。”
“是了,你这么一说,咱们的处境商君是要好。”柳宗元在他的臂弯乐不可支,抬袖掩面,双肩颤抖,半晌才继续说,“你去游山玩水,那我也要给自己找点乐子,要是赶上雪落江河,我便戴个斗笠蓑衣,拎一支鱼竿,驾一只小舟,去江上垂钓,你要是想来得自备御寒衣物,我可没有多的给你。”
“不用你给。”
刘禹锡抱住他,用嘴唇磨了磨他的耳廓,伸手指向被堆在一旁的蓑衣。
“这一套就留在你这里了,劳您出发时把它带上,到时候我来了,你直接从柜子拿出来给我,这件可是好东西,今天我是因为要护着那些东西,才让雨水得了逞。”
两个人就这样窝在桌椅间打闹调笑,将要离别的伤感抛却脑后,凉风吹来一片枯叶,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刘禹锡手背。刘禹锡本打算翻转手掌抓住那枚叶子,然而叶片飘飘扬扬的轨迹没有定数,逃过诗人的追捕,落到了地上。
“说起来,我确实有点不放心,虽然两地距离不远,但有些事还是小心提防的好。”
刘禹锡面色一沉,作思考状。
“提防什么?”
刘禹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枚锦盒,打开,送到柳宗元掌中。柳宗元轻轻拿起盒中物细瞧,缘是一枚印章并一方印泥。印章乃青田石所制,印首是一只狸奴,印面以篆体刻“柳星梦玉”四字。
“我特地托人定做的。”刘禹锡说。
“这四个字作何解?”柳宗元问。
“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子厚在我心中如此,便是柳星无疑了。至于我嘛,子厚,看来你多日不求学问,连《书》都生疏了,可还记得‘禹锡玄圭,告厥成功’这一节?玄圭,玄圭,这‘玉’便有了,至于这‘梦’就不必我多言了吧。”
刘禹锡从柳宗元手里抽走那枚印章,拇指摩挲着印上四字,忽福至心灵,将那印泥启封,来了一出朱砂染青玉,带着百般怜爱牵过柳宗元的手,使其掌心向上,手背贴着自己的手掌温热,珍重而深情地把“柳星梦玉”印在了柳宗元的掌心,再将自己的手覆在其上,十指相扣,纹章化了半边到另一只手上。
“如此,你我便是一体了,不管相隔多远,你都得想着我,做梦也得梦到我。”
他的话语和动作满怀缱绻柔情,直把海山盟和相思意都刻了骨,融了血,火烧不化,刀劈不破,纵有百劫欺身也碾不碎真心一颗,便是身死骨枯,魂魄也要远赴千里相会。
“子厚,我看着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可愿意留我一宿。”
刘禹锡埋头于柳宗元的肩窝,用含糊的咬字问道。
“想留就留吧。”
柳宗元被刘禹锡的情话哄得头晕目眩,心荡神驰,不管平日里再怎么能言善辩,此刻千言万语都会被消解为指尖的缠绵。
不识东西的雨点不小心撞进了屋里,又被暖风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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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棒 @言玘安书
下一棒 @李莲听
*没头没脑的现pa
*人物归历史长河,ooc属于我
有莺啼燕语光临的早上六点十五分,李商隐用围巾裹了脸,将热乎乎的烤红薯扔进自行车车篮,蹬上踏板,飞驰过一片水光山色、碧桃垂柳,右耳塞了一只耳机,连接MP3随机轮播几段英语听力,在比对了A、B两种巴士的价格后,对话主人公招手叫来了一辆“taxi”。
经过近一年的毒打,李商隐已完全习惯了中学生忙忙碌碌又一成不变的日常。
他很久没有在早晨停下脚步,看看沿途琼花有没有多长几朵花苞,四季更迭的景致连同心事一起折叠进深夜的梦乡,酿出缥缈而烂漫的柳坞花房,河流怀抱一只只刚入水的小鸭,小舟在石桥下与桥上行人捉迷藏,孩童笑着闹着跑上石桥,手里是一只纸鸢,一阵风来将纸鸢吹落水中,然后梦就醒了,满是绮丽的世界结束,要在灰色世界里寻找色彩的时间开始。
李商隐的上学路上也有一座桥。那座桥不是什么古老名胜,也没有任何脍炙人口的传说,完完全全是现代工业的产物,跨过的那条小水沟算不上脏污也算不得清透,两岸植有花木,东边几株清冷瘦梅,西边一树紫薇,两种花分在一冬一夏绽放,把春秋抛到了脑后。
像往常一样,李商隐推着自行车渡桥,从西向东走,因为时间还早,桥上没有什么人,晨练的老人家更喜欢靠着湖泊的开阔地带。但今日却和往日不同,本该是李商隐独自享受的上学时光闯进了一群闹哄哄的人,从桥的另一边来。
一共有五个人,看模样大概是大学生,刚参加完一场通宵聚会,浑身酒气,其中一个的手指还勾着易拉罐的拉环。醉鬼们勾肩搭背地在那里大吹大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飘乎乎。
李商隐自认倒霉,把住自行车调了个方向,从桥中心挤到桥边,默默祈祷那群吵吵嚷嚷的成年人酒后没有什么暴力倾向,低下头加快了脚步,然而事与愿违,他正要到达拱桥弧形的顶点,一抹杨柳青闪过他的眼帘,“扑通”一声挂在桥栏上,占了那个位置。
“怎么了,杜牧之,喝多了,撑不住了,要跳河清醒清醒?”
那边的同伴见状丝毫不慌,甚至在一边起哄。
李商隐夹在声声嘲笑和伏倒面前的醉猫中间进退两难,最终朴素的道德战胜了怯懦,他上前扶了一把那个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将书包里的瓶装水递了出去。
对方含糊道了声谢,接过水闷了几大口,李商隐这下注意到他就是那个用手指勾着易拉罐的人。现在,那个金属罐子还是没有被他抛下,淡红色的,跟宝贝似的塞在柳青色的外套口袋里,露出半边,跟树上结了果似的,底下半边大约和口袋里的金属物品碰到了,闹得“咣啷咣啷”。
“谢谢!”
在李商隐忙着出神时,那个受他救助的男大学生活过来了,抬起头,将那半瓶水塞回他手里,郑重地道了声谢,那动静吓得他一愣一愣的。
“没事。”
李商隐敢确定,面前的这个叫“杜牧之”的人并没有完全清醒,因为他的眼睛还拢着一层烟雨,眼角还敷着一层薄红。很快,杜牧之就用行动印证了李商隐的猜想,他双手捧起李商隐脸,凑上去,直到彼此的呼吸交错,使劲地睁开眼,试图看清李商隐的模样。李商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神都跌进了一双雨雾笼罩的眼,那烟雨从来只在水上安家,如今落进那人的眼睛里也算不上是更弦易辙。旧时楚馆秦楼边的江湖清冽莹澈,满载红袖青衫洒出的杯中酒,招惹来了细雨朦胧。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气沉沉的可不好。”
杜牧之如此评价道,嗓音已被酒精泡得沙哑,春风掺了砂砾,温暖的相拥和粗糙的磨砺同时摸上听者的耳廓。
然后,杜牧之就被同伴拽走了。易拉罐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从桥中心一路滚到了桥底,这期间,那个把罐子当珍宝藏起来的酒鬼一次也没有回头。
李商隐走下桥,捡起了被抛弃的罐子,是一瓶水果味的鸡尾酒,内里早就空了,留下一点淡淡的酒味和果香,樱桃的图案在产品商标下面又红又亮。
“这也能喝醉吗?”
李商隐自言自语,扔进了自行车车篮。
周五晚自习结束后,嵌在学校大门口的灯光昏昏沉沉,沿街的风景倒是热闹,烙饼炸串,糖水煎饺,炒面奶茶,食物的香气飘满了整条街,有闲钱的学生会在自己喜欢铺子前停下脚步,来上一份夜宵犒劳自己疲惫了一周的大脑,庆祝周末的到来。高三学生们神色匆匆,与学弟学妹不一样,他们明天还要继续回到牢笼里摇头晃脑。
李商隐顶着一路的油烟踏上了回家的路,到达那座拱桥时,他发现那儿竟站着一个人,半边身子倚着桥栏,无风夜色下,玉琢似的柳枝低垂,涂来一抹清灵的色彩。
“哟,放学了,高中生。”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早晨闹了李商隐一把的杜牧之,一看到高中生到来,他的脸上即刻多了几分笑意,接着,用类似中学生的那种带着点蹦跳的步伐,走到了李商隐面前。
“杜牧。”
他自我介绍,向高中生伸出了手。
“之?”
李商隐凭着一面之缘的记忆补出了第三个字,犹豫一下,握住了杜牧的手。
“那是字,字!懂吗?你学语文的时候应该有学过古人名、字、号的标配吧。现在已经不兴这些了,可我们文院的学生还是想学着古人给自己来一套。”
“嗯,知道。”
李商隐自觉尴尬,把一句“我的语文成绩还不错”咽回肚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报家门。
“李商隐。”
“商山隐者,不知道珠帛万千,宝马轿辇请不请得动你出山啊?”
李商隐被杜牧调笑弄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他不是笨拙怕事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何,自己的伶牙俐齿在杜牧面前通通失了效,许是初遇时受到的冲击太大,让他既不愿打乱烟雨茫茫,又怕走错一步迷失其中。
杜牧不知道他心中的蜿蜒曲折,玩笑够了,从怀里掏出一瓶果汁,石榴味的,塞进车篮。
“未成年不能喝酒,所以用这个当赔礼了。”
杜牧再度用眼睛描画了一下李商隐的脸,少年人的青涩和茫然看得他忍俊不禁,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年纪轻轻的别死气沉沉的。”
留下一句与初遇时类似的建议后,杜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了桥的另一头,他来时像春风,走时也像一阵风,拂过心弦撩起悸动,最后却什么也不留。
那之后,直到大学毕业前夕,李商隐都没有再见过杜牧,春风走了,春季也跟着离去了,炎夏伴随荷叶尖尖的冒头,教室风扇卷来燥热的空气吹出热风,闷得学子们晕头转向。
“找一个缪斯怎么样呢?”
自杜牧离开后,李商隐的心神便暴露在了夏日之下,融化成软绵绵的一滩,终日懒懒的,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语文也陷入了瓶颈中,落笔之处再无生花。与他相熟的图书馆管理员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试着假想出一个缪斯女神,让她来指引自己下笔。
那么问题来了,他该找谁来做自己的女神呢,母亲体贴的唠叨不符合青春期对浪漫的幻想,姊妹的真实亲近打破了造神所需要的朦胧,校花美得浓烈绚烂,五官精致不似神像端庄。
百思无果的李商隐转头去瞧了眼窗外的风景,绿木成荫,莲蓬青青。他忽地想起了杜牧的模样,成年人深沉的木香中飘散着几丝荷叶的清爽,记忆中的影像已渐渐模糊,回忆起来时就像是在瞧白石庙宇中的神像。这种感觉说是一见钟情太过轻佻,他们仅有两面之缘,细如蚕丝的好感算不得坠入爱河,再者恋爱也治愈不了高中生心上的浮躁,反而会激得一颗懒散的心乱糟糟,将平淡生活中的一场意外过后的惆怅化作朦朦胧胧的感受刚刚好。之后,那些离家出走的文思就回来了,青鸟彩凤,枯荷听雨,星沉海底,李商隐用他的笔搭了一个又一个瑰丽的世界。
在造神的幻想中,李商隐平稳度过了人生大考,并填报了一所知名大学的汉语言专业。入学的第一堂课上,与杜牧的对话在他的耳畔回响,他拿起课本,在第一页写下了“义山”二字,他又寻了几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人,日常玩乐他们都会喊他“李义山。”
大学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李商隐觉得自己还没琢磨透某个古语的发音,怎么就来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关口。他细数这四年的光阴,算不得轰轰烈烈,也不能说泯然众人,他的文采数次得到了任课教师的垂青,笔下的世界随着他所见所遇脏多而不断扩建,他会为了能买到一套藏书,在餐饮店打工和下午课堂之间靠着自行车来回跑,坐到教室里时,衣上的辣油味让左右同学皱起眉头。
从商业街回大学城路上的也有一座桥,李商隐每逢拐角看到桥墩,都要下车,推着自行车过桥,一是在高中时养成的习惯,二是他曾数次幻想着,慢悠悠渡桥时,记忆中的某个人会因为醉酒扑倒在桥栏上,拦住他的去路。
这个幻想直到他即将走到大学时光尽头时的才成了真。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打工下班的李商隐骑着自行车在夜风中疾驰,他没有戴围巾耳套,尽情地秋风拂过面庞,清醒头脑。踏上桥砖时,他注意前方有一个人正靠在桥边,颦眉闭嘴,捂着嘴巴,一副想吐却吐不出来的难受样儿。
李商隐紧张得心脏突突跳,壮着胆子走上前,晃了晃包里的那一瓶矿泉水,杜牧那张久居神庙的脸随着他的靠近而渐渐变得清晰,到了最后,竟与倚靠桥栏的酒徒重合了。
“先生,需要帮忙吗?”
话说出口时,李商隐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的嗓音竟会沙哑得不成样,在与激荡的情绪充分交锋后,所生的疲惫苦涩都堵在了咽喉。
“谢谢……”
对方回答的声音也是哑的,跟几年前比起来沉了一个度,春风里风沙变多了。
“牧之?”
李商隐兴奋地喊出声。与之相对的,杜牧的反应要迟钝得多,醉意压在他的眼皮上,他费力睁了半天,才看清了来人的脸,接着就是长长的一声喟叹。
“啊,是你啊……”
久别重逢,两人默默在桥尾的长椅上坐下了,李商隐从自动贩卖机里给杜牧带了瓶柠檬汁,酸甜的味道让后者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至少睁眼不费力了。
李商隐也不急和杜牧说话,只静静描摹对方的侧脸,一别数年,杜牧整个人被社会风霜摧残得沧桑了不少,他的身上已没有果味鸡尾酒的清浅香气了,取而代之的是白酒在肠胃里发酵后的腥臭,曾经清亮如湖水的眼睛被黑眼圈套牢,柳枝早早迎来了深秋,枝叶在冷风中变得干枯发黄。
换做旁人,大约会觉得多年来的幻想破灭了,悲哀苦闷便如潮水,将整个人淹个透。然而李商隐却不这么想,他不觉得幻想有什么破灭的地方,只道是神像终于走下神坛,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一个他能够实实在在感受到气息的人。两条人生轨迹再一次搭上钩,命中说不清的牵引让他心荡神迷。
“你在这里上大学?”
醉酒的症状缓解后,杜牧对上了大学生那双纯粹干净的眼睛,在灯红酒绿的社会世界毒打惯了的人一时难以招架学生滚烫炙热的眼神,遂慌忙躲开,指了指大学城的方向,岔开话题。
“是的。”
“真好,是个好学校。”
杜牧能感觉得到那股视线仍在自己身上徘徊,每一眼都是从太阳采下来的火种,沾上一点儿都能烫化骨肉。老实说,他羡慕了,他羡慕后生年轻奔放的热情,就像当年的自己,天高海阔任我行,虽然他敢说如今的自己还保留着曾经的骄傲与脾气,但他也得承认,岁月的斑驳风霜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暗自凉化他的热血。想到这里,杜牧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他突然感到恐惧,害怕学生用视线将自己层层剥开,直到骨肉,看到那些已渗入骨缝的痕迹。
“好了,大学生,今晚谢谢你,咱们就此拜拜了。”
留下一句急促的告别后,杜牧猛地起身,大步迈开,逃也似的地走了,主观上没有给李商隐留任何再会的希望。李商隐呆愣在原处,为对方的冷淡好一阵伤神,然后,希望就滚进了他的怀里,杜牧走得急,落下了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有一沓手稿和几张名片。
周五的晚上,杜牧犹豫再三,回复了李商隐发给自己的短信,并答应了对方在周末碰头归还东西的请求。本来杜牧是不想再见到李商隐的,公文包和名片就当送人了,是那几篇文稿让他回心转意了。
约定的地点在李商隐的大学校门口,杜牧在马路对面寻了张长椅坐下,看着一张张年轻活泼的脸在自己面前进进出出,在被个别学生的笑容炫到睁不开眼时,他会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的东西,一罐樱桃味的鸡尾酒,一罐石榴汁,跟当年一模一样。
“对不起,等久了吗?”
等了大概五分钟,李商隐挥着手臂赶来,身上沾了露水的味道。杜牧记得那所学校里有一块大草坪,狗尾巴草长到成年人的小腿高。
大学生双手捧过公文包交给杜牧,恭恭敬敬的模样像是在上供。杜牧一手接包,一手将果汁递到李商隐手里。
“谢了,给,这是谢礼。”
李商隐看看手里果汁,又瞄了眼杜牧那里的鸡尾酒,易拉罐拉环被撬开的清脆声响听得他皱起了眉头,几乎是随心而动,他想都没想,一把抢过酒,将彼此的饮品对了调。
“我已经到了能喝酒的年纪了,给我吧,你前两天已经喝得够多了。”
被抢了东西的人懊恼地咂舌,偏又觉得对方说得在理,便没有开口斥责什么。李商隐见他没有生气,越发大胆起来,一个转身坐到了他身边,两人沉默着,你一口,我一口,不出十分钟,两个罐子就半空了。
“你看了吗?那几篇东西。”
杜牧先打开话匣。
“它们和名片是放在一起的。”
“哦……”社会人的情绪和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那是用在业务上的,但是被退回来了。”
“他们眼光真差。”
“这才几年啊,你怎么变得这么会哄人了?我记得你以前都不怎么敢说话。”
“我记得牧之你之前逮住人就说。”
这话一下戳中了杜牧的患处,使其再度缄口不言。李商隐这回没有坐以待毙,连珠炮似的好一通输出。
“我是认真的,我只是看了几句,念了几下,晚上躺在床上时,就一直在想,一直念叨那些句子。这个世界究竟花了多大力气,才造出你这样一个像春秋一般清雅的人。我真的后悔了,这几年,我应该早一点去找你,就算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找到你。”
天地良心,李商隐敢拿自己所有的文采和傲气起誓,他所说的没有一句做假,诵读杜牧手稿的那几天,他在在秋日里被春风亲吻了,绵绵细雨滋润着多年前落下的种子,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又恰到好处,没有经年累月的思念,就没有如今爆发时的热烈,没有今日的惊鸿一面,就没有点燃情愫的火种。
杜牧凝视着李商隐的眼睛,个中的火苗一点点侵蚀着他枯木般的情性,他不禁感慨道“真好啊”,然后下一秒双腿站起来想要逃离,唯恐迟一步,寂静的心脏就会被捂热复苏,那样鲜活的跳动不适合现在的日常。
李商隐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一个闪步走到他面前,截住了他:“那个,牧之……”
“什么事?”
杜牧本可以轻松逃开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奈何不了李商隐的眼神,一对上便魔怔,双腿如灌铅,走不动了,直到李商隐放过他之前,他都走不动了。
“我现在还没有毕业,没有长期工作,打工的工资,租房的话非常勉强,你能让我拿家务来抵吗?学校这边不是问题,现在没有什么课了,就算要回来我也可以骑自行车。”
大学生这话说得不算含蓄,但比话语更炙热直白的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几乎看不到理智存在的痕迹,这副躯体完全被纯粹的情感主导了,他没有问过住所的交通距离,没有问过居住环境,更不知晓杜牧的小窝够不够挤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跳过了许多步骤,但他就是想挤进去,永远留住春风。
作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人,杜牧本该向李商隐分析中种种利害关系,再用得体的话语拒绝这位年轻人,可是,他最终还是败在了青春生命的无畏和执着之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纳这一场温暖的意外,放任静默许久的悸动翻天覆地。
“臭小鬼,我要求很高的,做不好就收拾东西滚出去。”
巨大的惊喜砸得李商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春风萦绕中艰难地动了动因激动而发麻的嘴唇,用力地回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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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未来世界观设定
*人物归历史长河,ooc属于我
月亮被装进防护罩里了。
泛黄作文本里的科技幻投射到现实,登月摘星成了电子屏幕里轮番滚动的日常。人类掀起了开发卫星的热潮,在月球表面建起了层层防护罩,灌入氧气,洒下树种,苔藓似的绿色渐渐覆盖了月亮表层的一个个撞击坑。月球像是被一张大手拿来酿了酒,装进透明的坛子里,结果坛子封得不够严实,微生物进了坛子,生出一层绿色的漂浮物,如同几千年前的王朝流行的一碗绿蚁酒。
那些与浊酒同生的诗歌似乎已经死了,随着落后的酿酒技术一起被时代淘汰了。
AI技术爆炸式发展的时代,智能化科技充斥着人们生活每一个的角落,大数据平台用户的喜好和所有可公开的知识信息收录得整整齐齐,就连文字创作工作都代劳。输入一句首联,智能平台马上就能根据平仄韵脚,生成颔、颈、尾联;随机摸两个色彩鲜艳的词汇,就能生出一首满是彩虹、星辰、泡泡的瑰丽小诗;录入角色名字和几个关键词,促进多巴胺分泌的快餐剧情触手可得。
“诗人已经没有出路了,还是专心做研究的好。”
杜甫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听到同专业的同学这样说了。他们当中既有被导师相中的关门弟子,也有整天试图在无死角摄像头底下混日子的小懒虫。
“前人的珠玉都吃不透,何必费这份心去和程序一较高低。”
对杜甫说出这句话的人已经稳稳地拿到了老教授的推荐名额,在秋高气爽的夜晚里,伴着露水乘风而去刮起的一片寒意,约着杜甫和他一起泡图书馆,为了能在未来的导师前留一个好印象。跟他有着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在提笔写作前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预设,认为人类的想象力已经比不过程序精妙的算法,再怎么挖空心思想出一些漂亮的此句,也会立马被算法推演出来的答案所替代。
未来尚未诞生的东西他们比不过,但他们可以在过去的文字上较真,只要科学技术还无法做到穿越时间,那他们就能对湮没在时光的真相提出一个又一个的猜想。
“你也该放弃继续搞诗歌创作的想法了,你的功底很深厚,老头子很喜欢你,只要你肯跟他一起做古典研究,我敢保证,他马上就会给你介绍最好的研究院。”
同学一字一句地劝解他,端着世人对德才兼备者所要求的公正态度,内里的那一点儿负面情绪随着他手边酸酸的柠檬茶进了肚子。
杜甫感受着手里的芋泥奶茶逐渐消逝的温度,答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想继续去做诗歌创作。”
“啧,冥顽不灵。”
那个同学很是气愤,一把抱起手边的文集准备换桌。
“你这个臭脾气倒是有一个传言很适合你。”
“什么传言?”
“若是晚上从校园围栏的缺口钻出去,很有可能会遇上一个‘幽灵’,他会带你进钻进金芒草丛,里面是一个收留幸存诗人的地下乐园。”
那位严肃正经的同学还是走了,不带一丝留恋。被他落下的杜甫却困在了他的那一句话里。寥寥数语竟真的在他的眼前织出了一大片金芒草,月光之下,翻滚着金色波涛。
出去走走吧。
被美景诱惑的杜甫想。
东边铁艺围栏靠着的是学校最安静的一条小道,没有绿荫夹道,珍珠状的路灯交错而立,围栏上,干枯的野生葡萄藤和用金粉勾勒出来的葡萄串,说不清哪个更能讨人欢喜。围栏之外,是一片无人打理的金芒草原野,每一株草木都竭尽全力地生长着,吮吸春雨秋露,抽出纤细而柔韧的枝芽,结出花穂飘飘,飞散在被日月光辉轮番垂怜的原野。
穿过草原才能听到路上的车水马龙。一堵砖红色的围墙将草原与外界隔开了,内外往来得先翻过他它。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时代,一片浩瀚如汪洋芒草原实属难得。据说,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注意到了这份无用的美丽,几经周折才成功将其保留,不让现代文明损毁半分,也不让外来游客进入参观停留,能踏过原野的只有那些经此逃课的学生。由此,无用的美丽在学生群体中变得特殊了起来,描画这片金色草原甚至成了本校美院学生秘而不宣的一门必修课。
杜甫乘着秋风,用右手摸着铁艺围一路往前走,珍珠灯在左边亮起,每经过一盏都要眨眨眼睛。
深夜漫游的学生被铁枝扎了一下手心,他停下来,拨开比小腿还高的野草,翻出了一个开在铁栏杆的缺口。口子不大,只够一个身材适中的成年人通过,连通了狂野奔放的芒草原野和工整规矩的校园。
秘密出口的留存跟芒草们一样,经历过一番挣扎。担心学生人身安全的家长们投诉学校不作为,竟放着这么大的一个缺口不去修补,分明是给不法之徒可乘之机进入学校,威胁学生人身安全。
那个时候,一向“无为”惯了的文院的院长贺知章难得发声:“无所谓啦,现在监控系统这么发达,那个洞修不修,电子眼都能全方位盯着,就当给学生们留一个带点浪漫色彩的秘密空间吧。”
在科技的加持下,大学城的灯光彻夜不歇,再有天眼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它们已经挣脱了电线的束缚,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飘来飘去,一般的小毛贼还真躲不过它们的巡查。
铁栏杆上的洞留下来了,作为条件,那堵压在金色草原尽头的砖红围墙被层层加固,死守学校的第一道防线。
杜甫躬下身子,从那破洞钻进了金芒草草原。芒草长势喜人,清风拂来金浪翻滚,轻易将学子淹没,十株里有七八株长得比杜甫高,剩下的一株在他的颊边招摇,花穂轻轻扫过他的耳廓。
开始时是拨开草木行走,后来,花穂落在掌心里的触碰打通了杜甫腿上的经络,他越走越快,便是芒草打在了脸上,带毛刺的叶片划拉脸庞留下红痕,绒毛落进了眼里,耳朵里也不在意,一路狂奔,聆听草木与衣物摩擦的“嗦嗦”声。他不知道围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只道脑子乱糟糟的,需要奔跑时分泌的多巴胺来盖过那团乱麻。
他闯入了一片空地,那里没有大棵的草木驻足,只有一层薄薄的青草,大概是之前闯入草原的学生给后辈留来歇息的地方。杜甫一头倒在那平地上,双手双脚摊开,呈“大”字状躺平,积蓄在脚上的酸麻顷刻爆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自己跑累了,大口大口地往肺里送气,绒穂也跟着进了鼻子,害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夜风袭来的寒冷被运动过后散发出来的热量和厚厚的外袄消解了,杜甫用手蒙住眼睛,从半眯的视野和指缝中看到的,是已经染上了点点绿色的月亮。那绿色黏糊糊犹如鼻涕虫,惹得他心情烦躁,索性闭眼不再看,静静感受黑暗赐予他身与心的全面平和,此时此刻,他不用思考任何存世的意义,也不用担忧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浪费时间,这里是贺院长留给他们这些人自由冥想的安乐窝。
杜甫在安宁的包裹中昏昏欲睡,覆在眼睛上的手复归大地,突然,另一只手从芒草堆里伸出来摸上了他的。
“啊!”
杜甫吓得叫了一声,骨碌爬起来,连退几步,直到一头扎进了草堆里才定了神。乖学生做了几次深呼吸,扭了扭近乎僵直的脖子回头看,确定那只手不是断肢后松了口气,大胆地摸过去,观察起吓了自己一跳的人体。那是一只常年握笔的手,手指很长,中指处茧子鼓起小小一块,拇指和食指沾着黑色的油墨,手臂肌肉线条包裹在白衬衫的七分袖里,手的主人被浸没在芒草丛中。刚看到小臂会儿,杜甫还疑心是不是哪位大家将一座精美的雕像遗落在了原野,让它经历蓬勃的野草、凛冽的也风和苍茫的月淘洗。然后,那“雕像”就活了,发出的嘟囔声一度压倒了风吹草动的“沙沙声”,向原野宣示他是一个狂野鲜活的生命。
杜甫费了好大劲才将瘫倒在的人拽了出来,被青草味掩盖的酒味瞬间爆发,原来倒在草丛里的是一个醉鬼。
[是学生吗?]
杜甫打开通讯设备的照明功能,高抬手臂,让光轻轻地洒到那人的脸上,光亮拂来一副历经了风霜的年轻皮囊,学生特有的稚嫩青涩彻底与之告了别,白石垒成了丰神俊逸,发丝沾染月色的轻飘,吞吐的气息溶了果酒的甜辣。
许是被灯光打到了眼皮,那人皱起眉头揉了把眼眶,艰难地睁开双眼,头一歪,视线越过杜甫直接撞上照明设备和悬在天幕的月亮。
“诶呀,都快要天亮了,再迟一点,今晚就要结束了。”
醉鬼摇晃着上半身做起来,酒醉和刚醒来时的混沌感定住他呆了半晌,而后,那张的脸缓缓转过来,凑过去,雾气朦胧的眼睛倒映杜甫的脸。杜甫忘了躲闪,突然拉进的距离让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无处遁形,对方逐渐变得灼热的目光让他紧张得差点忘了呼吸。
“新人吗?来接我的吗?”对方一开口就抛出了一个没前没后的问题。
“接你?去哪里?”
“看来是还要我带路的新人啊。”
混杂了酒气的呼吸离学生而去。
酒鬼摸摸自己口袋,熟练地掏出一排药丸,磕了一颗解酒药。在科技的后天加成下,各种药物的药效都得到了飞速提升,一粒小小的解酒丸能在十分钟之内溶解人体内的大半酒精。
稍微清醒了的神秘人眯起眼睛,好好打量了杜甫一番。
“是文院学生吗?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杜甫,不知怎么回答,他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那场没头没脑的奔跑和自己今夜想要幕天席地的冲动,那些个热血上头、一路狂奔时看到的绚烂风景,凉风拂面的安宁舒适,在他的脑海里炸成火花,到了嘴边却成了一枚哑炮。
“让我猜猜,觉得这里安静,跑来睡觉的?”
这个说法虽然简单粗暴,倒也没错,杜甫点了点头,因尴尬往后退了半步。那人见他的如此,一手拍大腿,一手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原来文院现在还有傻子啊。”
酒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药效大约还没有浸入他的腿骨,步子轻飘飘的,连风都能绊他一跤,为了不在后生面前出丑,他狠命跺了两下脚,站稳脚跟,向杜甫伸出了手。
“走吧,看在你拉了我一把的份上,我破例带你去乐园转一圈。我叫李白,是乐园的常驻居民之一。”
在被人拽住腕子,走了大概几十米后,杜甫仍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走,眼前的这个人也许躲过天眼的不法之徒,专门拐骗学生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芒草扫过耳畔的声音却哄得他心神安宁,无法反抗。
[若是晚上从校园围栏的缺口钻出去,很有可能会遇上一个‘幽灵’,他会带你进钻进金芒草丛,里面是一个收留幸存诗人的地下乐园。]
那位同窗临别时的话语突然响起,杜甫顿悟了,原来自己从那时起就被下了咒,钻进原野是,躺在上也是,一切都是为了寻找那座传说中的“地下乐园”,而出现在面前的李白或许正他所期待的“幽灵”。
李白带着他在茂密的芒草丛中灵活地穿梭,最终停在了一个半圆状拂废弃金属管道入口前,入口被高耸的野草覆盖着,非有心者不能寻,一块边缘已经被腐蚀了的木牌挂在门边,歪歪扭扭用黑漆写着“俱乐部”三个字。不知是几百年前的叫法了,“俱乐部”这个词早已像诗歌,像废弃入口那般,被抛弃在了时光中。
入口的大门紧闭着,一个转盘嵌在上头,转盘崭新得发亮,与陈旧生锈的门板格格不入。李白熟门熟路地摸上圆盘,转了三圈,在往后一拉,大门被打开,迎接他们的是一条幽深的地下长廊,星星点点的LED灯分居两侧,光芒又浅又淡。
“本来应该是要有邀请函才能进来的,不过算了,有我带你进去就成。”
牵着手始终没有松开,杜甫凝视着他的背影,回味着他的话,笑道:“邀请函?这是什么魔法电影吗?”
“你要说魔法时间也对。宴会只在夜晚召开,报晓的鸡鸣一响,宴会结束,魔法就消失了,我们要穿过金银树林回到自己的房间,除了跳坏的舞鞋,没有东西能证明魔法曾经存在过。”
杜甫被这个说法逗乐了,可面上还憋住笑。李白不急听他的笑声,推开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斑斓的灯光作斜风细雨,尽数浇到闯入者身上。
果真是一个梦幻世界。抬头看,星空降临穹顶,水瓶倒出美酒涓流,英仙和仙女相伴左右,而后光影变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引来七位星宿,龙争虎斗,凤鸣九霄,玄武蛰伏。低下头往前看,左边与右边的景致截然不同,右边是水乡的眷恋温柔,珠帘翠幕,水榭楼台,清歌婉转,绕梁遏云,左边是花团锦簇,梧桐成荫,浮雕勾勒出身材圆润的美人,晶莹剔透的玻璃城堡时不时钻出几只兔子、松鼠。
哪怕所有人都明白,眼前的光景不过是科技和灯光编造出来的产物,但他们依然热衷于流连视觉带给自己的享受。
“嗨,老李,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啊?不会真是因为失恋了所以不敢来了吧?”
杜甫正沉醉于奇幻的景象中,突然,他的向导被人叫住了。
“只是来的路上喝多了,还有啊,我的情感永远丰沛旺盛,不会为了一次意外失手就要死要活。”
“诶哟,是谁前些天被拒绝了,灌了几大瓶酒,踩在桌子上嚎‘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
和李白对呛的是一个模仿百年前潮流风尚打扮的美人,双手抱臂,尽情地嘲笑了李白几句后,杏眼眨了眨,目光越过李白,停在了跟在他身后杜甫身上。
“果然够丰富的,这还没几天呢,你就又找了一个,你的情分真够廉价的。”
李白反驳:“那又怎么样?罗密欧在遇见朱丽叶前,不也念念不忘罗瑟琳吗。”
“哦?所以说这次的这位是愿意陪你抛弃所有,殉情的那个人咯。”
女人绕到杜甫身边,故作惋惜地念叨了几句“造孽哦”,在李白开口前,踩着大步离去。
李白讪讪道:“别在意,等你和他们熟悉了,就会习惯他们的说话方式了。对了,刚才是我气上头了,把你扯进浑水里了,对不起啊。”
杜甫对李白的风流情史不感兴趣,也无意与不相识的人争辩什么,只一心都扑到奇幻瑰丽的世界里了。他一路走过水乡,走过荒漠,画舫船上琵琶细语伴随着女儿啼哭,风沙漫漫穿梭残垣断壁呼啸。
醒木一拍,套了件灰袍的高个子在台上念:“‘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
雪一般的舞台上,响彻轻盈灵巧的《糖果仙子舞曲》。
底下观众三五结伴,齐声喝彩。所有人都是笑着的,所有人都在做他们喜欢的事,不会有人来咬文嚼字,不会有人来指责他们虚度光阴,不用思考他们事物的存亡问题,身和心都得以彻底放纵沉沦。
眼看杜甫就要被声色迷了眼,李白大笑两声,一把搂过对方的肩,将其带回行人往来不息的道路,半笑半叹:“诗人的归宿在前面,别被其他东西迷惑了。”
接着,他指向前方一堵墙。坚实的墙壁耸立在乐园的尽头,按左右被黑白两色分成了两部分,彩纸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面墙,黑夜中是群星点缀,花火绽放,白昼下是姹紫嫣红,枝繁叶茂,蝴蝶和飞鸟划过黑与白的交界,载着一首又一首诗歌。
杜甫走近了瞧,发现每一张彩纸上都书有诗文,或是一首原创小诗,或是一首流传千年不朽的名作,笔迹或纤细或平直,将满腹心事寄托在文字里,让它们在绚烂里乐园里飞翔、呐喊。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悄悄的,最初的声音如春芽破土,如飘絮般落在肩头,而后,幼苗疯狂吮着朝露和细雨,拔地而起,抽出强劲的枝干和苍翠的叶,树荫盖过了驻足的来客,投下一片阴影。杜甫侧过脸,发现李白在背后伸出手来,将自己低声吟唱的诗贴了上去,从后面看像轻轻拥着他似的。
初入乐园的学生呼吸停滞,目光离开那张贴在自己身侧的脸,多么的年轻英俊,月色涂在大理石上才勾勒出来的面容,眉眼堆着风月,一皱眉一展颜,故事便从他略带雪色的唇中缓缓流出,再回头看墙上的诗句时,那些斑斓的色彩瞬间就活了,噗嗤噗嗤聚成洋流和清风拂过他的身躯,盖过他狂乱不已的心跳,托着他来到了云层之上。
它们在他的耳边喊:“我们还活着!我们永远活着!”
杜甫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乐园里出来的,说,自那天以后,他就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时不时傻笑,对着原野所在的方向。
走出乐园的第七天,那位“唠叨”的同学又一次在图书馆与他不期而遇,不过短短几句寒暄,每一句都在催他尽快做决定。
杜甫对同学的过度热心保持温和的缄默。见识过乐园的五光十色后,他的心早已回归到初生时的懵懂,凭着直觉在被羊水包裹的世界里伸展手脚,如今,他想再一次靠着拿直觉,投奔到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然后看着那些诗歌在黑暗中燃烧、爆炸,或成烟花绚烂夺目,或成青烟一缕湮没苍穹。
现在,牵扯着他步伐的是AI运算编织的天罗地网,他不确定自己在徜徉完母亲的怀抱,呱呱坠地后是否还能有当下这般从容,还有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老教授,老先生温柔慈爱的目光总是让他心生愧疚。他可以预见到,如果自己真的投入教授门下,老先生定会像老友一般同自己一起做那时间洪流里的行者。他想,要是李白在这里就好了,也许再去一次乐园,自己就能解开缚在身上的绳索,下定决心,可惜自己并不记得进入那里的路。
“学弟你在这里啊?”
正当杜甫左右为难之际,李白再次像幽灵一般,突然出现。他还是那么的年轻英俊,只是单薄的白衬衫外面已经套上了一件卡其色风衣,他把染色的权利留给了乐园,在外面的世界他会注意保持干净。
“你们聊完了吗?聊完了我们就走了,我们有约。”
然后,李白就搂着杜甫离开了,后者也不反驳什么,乖乖跟他走了。
“学弟?”杜甫问。
“毕业生资料没有设限,你可以上学校系统找。我那天晚上猜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就想赌一把,看来我是赌对了。”
“为什么要来找我?”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见你了。”
杜甫感受得到李白在笑,笑声一下下地搔着他的耳膜。
“我们只见过一次。”
“这有什么,还记得我说过的吗?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在见到朱丽叶的第一眼就为她神魂颠倒了。”
“我可不觉得你有被我迷到,一点儿也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和人相约假死再私奔的打算。”
杜甫没有半点扭捏,掰开李白揽在自己肩头的手,刻意走快了两步,怎奈李白的双腿比他的长,彼此拉开距离没几米,杜甫就又被追上了。
“对我没兴趣,那你对乐园有兴趣吗?”
心思被人拿捏,杜甫猛地停下脚步,侧脸一看,对方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满肚子都在谋划着该如何哄骗人陪他一起去偷蜂蜜。
“难得有一个新小傻子闯进来,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李白俯身前倾,嘴唇贴着杜甫的耳廓,轻柔的吐息和说出的一字一句对杜甫来说都极具诱惑力。
“你想去吗?”
杜甫很不争气地点点头。
“好,今晚十二点,在铁栅栏那个缺口等我,我带你再去一次。”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杜甫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然后那个答应带路的人比约定来的晚了十分钟。十二点的指针一响,不见来人的杜甫心生不安,双脚成了圆规在原地转圈,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狼狈的迫不及待。李白远远瞧着觉得好笑,便故意拖了三分钟再现身与之相会。
负责守护乐园的芒草格外坚韧,多少诗人拨开它们,折弯它们的腰脊,只为开出一条前往乐园的道,而它们弯下身躯的动作并不会持续太久,等人走了,它们就会重新挺起身子,被折断了的,无法再存活的则会留下种子,生生不息,将乐园的入口藏在茂密的草丛里。
寻路,开门,下楼梯,所有的先头步骤都和第一晚相同,而且这次没有口齿伶俐的女诗人堵住他们“开枪”。
李白牵过杜甫的手腕直接来到了诗文墙的墙角下,两边舞台上唱的、念的故事变了,杜甫听得不真切,一心扑到了诗歌的天空。他伸出手摸了摸一张淡翠色的纸,纸张如一抹幽竹,生长在了日与夜的交接。那是他在第一晚留下的一首诗——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好几个人看了都说想认识你呢,怎么样,今晚再留下一首如何?”李白说。
“难得,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喜欢原创诗歌了?”
“这话说的,你的疑问不应该是在看到墙的时候就有答案了吗?”
杜甫苦笑:“不,没有答案。”
那些晦暗不明的前路和他人的期许仍日日夜夜追杀着他,无论他走向哪一边,都是万丈深渊。
李白凝视着他的脸,恍然道:“啊,你现在多大了?”
杜甫如实作答。
“确实,也是时候了,每个文院学生都逃不过的岔路口,是一心研究古籍呢,还是抛开所有全心创作。老实说,我觉得这两样并不冲突,为什么就不能既研究又创作呢?”
“但是要是把ai写作放到天平上一起衡量,结果就不一样了吧,而且说是两样都专,可是到头来,总会有偏爱的。”
李白狡黠地笑笑:“所以,你偏爱写作?”
杜甫眨眨眼睛,没有回答,但那直勾勾盯着诗墙的举动早已出卖了他。
“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你是为什么而写的呢?是为了得到漂亮的句子,名传千古,还是由心而发,为了作品完成那一刻的畅快淋漓?”
杜甫沉思了一阵,答:“或许两样都有。”
“总会有偏爱的吧。”李白完美回击。
“写得再好,比得过精心运算得出来的答案吗?”
“你写的,是你眼之所见,心之所想,不是在计算标准答案。”
李白来到墙边,伸长手,纵身一跳,把一张淡蓝色的纸片撕下来,捏在手里把玩。
“就像你看到了江边落日,小舟停泊,然后ai用湖畔圆月来对江边落日,它能接得再好,到底是根据算法得出来的一个标准答案,无法还原真实的景色。”
“那只是现在,总有一天,它会发展到能根据图片和视频来生成文字。”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让我看看,它看到的和我用眼睛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吧,还有……”
李白将自己的那张诗歌贴在了杜甫的胸前。隔着彩纸用指节戳了戳杜甫的心口。
“它能读懂你的心吗?”
杜甫不语,撕下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再抬头看时,就撞进了李白含笑的眼,他开始相信女诗人的讥讽并非空穴来风,谁能拒绝得了这样一副眉眼,偷走了山川风月的魂灵万千,开口可与青天明月促膝长谈。
ai能否读懂人心尚不得知,但此时此刻的李白却是读不破杜甫的萌动的心跳,他一把抓过杜甫的后颈,扯着后者看向沉浸在各自欢愉中的人群。
“在这里的许多人都曾因为现世的科技风暴陷入迷惘,他们所喜爱的在一夜间变得一文不值,变得不用再借助他们的躯体也能降临世上,大家都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也不知道该不该坚持所爱,一个两个都成了流浪者,在这个世界徘徊。”
杜甫偷瞄李白一眼,后者的唇边泛起了苦笑,他大约和自己一样,曾在分岔路口徘徊。
“但同样的,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无论新历法推广使用了多少年,旧历法都还有撒欢的天地,大家都愿意相信每月十五是满月悬空的时候,也许有一天,开发月球的工程被叫停,长久记忆中的月亮会拔掉绿苔重新活过来。所以,尽情享受当下吧,反正我们又没有打扰别人,又没有违法乱纪,而且只要你仍爱那件东西,那它就不会是一文不值。然后有一天,当你死去,连骨骼都腐朽了,那些文字、那些画会替我们记着我们来过,我们思考过。”
处于十字路口的学生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光芒,但他还是说:“你这对我来说还是没有任何实质性建议啊。”
李白耸耸肩:“开心就好,剩下的,再说吧。”
“那你当初做了什么选择呢?”
“我?你猜……嘘,安静,仔细听,音乐变了。”
前一秒还吊儿郎当的人,下一秒却严肃起来了,双手摁住杜甫的双肩,目光灼热似在追逐着什么。乐园里有太多的声音了,它们缠在一起,又自成一派。
鼓、板、三弦声声诉,台上人却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那边帘幕将垂,身着长裙的三位姑娘在舞台上喊道:“应当活下去,我们应当活下去啊!”
乐园的最中间有一个宽敞的舞池,那里是人们用来聚会和唱跳的场所,盘旋上方的歌曲时时在变,现在是一首老情歌在缓缓流淌。
李白不等杜甫做出反应,拉着人冲进了舞池,站到了中央,也不起舞,也不歌唱,凑到人多耳边轻轻说:“我还挺喜欢这首曲子的,有时候创作像恋爱,甜蜜和痛苦都是真实的。”
杜甫凝视着李白的眼睛,只觉心上恍惚,神思飘飘,他相信,甜蜜和痛苦都是真实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会先尝到哪一份,哪一种。他在墙上留下了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让他看看,AI算法和自己的双眼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李白全程注视着他,用笑意遮掩了自己纷扰的思绪,眼前的这位年轻学生与当年的自己那么像,一样的彷徨迷惘,在原野里跌跌撞撞,但他们彼此又有许多不同,杜甫的眼睛总是清亮亮的,即便酒精将其浸染也不能浑浊半分,一眨眼就能勾得人灵魂出窍。
杜甫回去以后,没有真的去校史上找李白的资料,他还当他是一只带着自己进入乐园的“幽灵”,在自己思念时造访。他这名备受瞩目的学子最终还是选择了拜入老教授门下,在登门讨学的第一天,他奉上了一本精心合订小册子,里面都是他这几年作的诗。老教授非但没有生气,接过册子用心翻了翻后,登时开怀大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了一起。
作为回报,老先生拿出了自己的诗集。
“我等了好多年,终于又等到了一个愿意搞创作的娃儿。”
杜甫问老教授,在他之前,说要创作的那个学生是谁。老教授说,他和你很像,潜心做了三年学问,之后一心扑倒创作上了,现在能在图书馆的诗集里找到他的作品,接着,老人又同他说了那个人的特征。杜甫略一比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面的事,不必多叙,老教授带着杜甫走上了一条兼顾创作与研究的路,这条路又一次验证了李白的那句话,甜蜜和痛苦都是真实的。
阳春时节,李白又一次杀到学校图书馆,给杜甫送来一张婚礼请柬。请柬封面亮晶晶的字体看得杜甫心里直咯噔,他迟迟没有打开请柬,眼神躲闪着从李白的左手五指看到右手五指,确认那里没有戒指后,才试探性地问了句:
“你要结婚啦?”
“鬼,我只是帮人跑腿的。”
李白拉过椅子坐在杜甫对面,抢过请柬,打开写有名字那一页,摊平到对方面前。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时在门口堵我们的那个人吗?”
“那个女诗人?”
“对,就是她。三年了,她终于打算和男友步入婚姻殿堂了,那天,她刚好和人吵架。结果看到你跟着我过来后,觉得不能输给我,就去找人和好了。”李白掩面叹气,反思自己交友不慎,“所以她点名要你来。”
“你没跟她解释?”
“我觉得解不解释都没什么影响。”
那夜女诗人先入为主,把两个才相识的流浪诗人定为了一对儿,乌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团下不出雨的小乌云,能挡挡夏天的太阳,也能抽走冬季的温暖。作为乐园常客的李白,他有很多次机会和朋友解释清楚,可他没有开口,任那朵浮云在自己身边飘啊飘。
怀抱着自己的小心思,李白刻意躲开杜甫的目光,扭头看看那个书架,又低头瞧瞧桌上的书籍。向来被他引导的杜甫却来了劲,身子前倾,尝试窥视李白真实心意。
“那就去吧。”
杜甫摸上李白的手腕,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对方的脉搏,一时间,他分不清指腹上传递着的突突声响是李白经脉的跳动还是自己的心跳。李白不甘示弱,反扣住了杜甫的手,让两股声响在彼此掌心贴合处汇流。
婚礼的地点在地下乐园,在那个永远有音乐相伴的舞池。
今夜乐园的所有景致都是属于那一对新人的,水榭挂起了花灯盏盏,丝绦万千随风款款,台上唱“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城堡阳台开满了白百何和白玫瑰,藤蔓的尖刺被粉蔷薇遮掩,清风袭来香满堂。
“再晚一点,我们就当你们不来了。”
李白和杜甫一进场,女诗人就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她是今天全场最耀眼的姑娘,犹如一朵金盏菊热烈绽放。只见她双手抱臂,水灵灵的一双眼饶有趣味地在李白和杜甫身上来回扫。
“李太白,难得啊,居然还是这个小娃娃,你这是终于决定安定下来了?”
“谈不上安定吧,但目前不会走就是了。”
李白表面答得云淡风轻,余光却在偷偷观察杜甫的表情。他没有完全说实话,如果某个人愿意打开窗户,朝他挥一挥手,那他愿意扑进屋子,用翅膀与那人相拥。
“你真的是,情感丰富到能在任何地方炸开一朵烟花,把人炸蒙了以后又什么不留。”女诗人白了他一眼,而后亲昵地挽上自己爱人的手臂,继续说,“所以我俩合不来。我敢说,论情感的旺盛生命力,我绝对不比你差,但我愿意把所有的烟火都倾注于一个人身上,每一朵都会在同一片天空绽放。我们是不同,但我的爱绝不比你的轻。”
“好,那就祝你们的天空永远光芒璀璨。”
新人谢过好友的祝福,接着在彼此的耳边悄声告白:“我的爱只与你相牵,你是我唯一爱的人。”
送完祝福的客人们或在舞池流连,或各自散去,李杜二人选择了第二种,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步调一致,走向诗歌墙,走到了黑色的那一角,那儿安安静静的,诗人们被酒精和欢乐冲昏了头,一时半刻没顾得上迎接灵感。
“很在意吗?”李白问。
“随意,反正你没有违法乱纪。”完全不在意是假的,但杜甫就是不想在李白面前露怯,不仅如此,他还想压人一头,半眯起眼睛笑道,“怎么了?难道说,你现在愿意降落了?”
李白一下来了兴致,回问:“如果我说是呢?”
“想在我这里停留可没那么容易,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走了,我会把你绑起来,让你都只能在同一片露台放烟花。”
李白被杜甫表露出来的贪婪和狂妄惊到了一瞬,然后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小野兽张牙舞爪的模样。为了挽回自己作为年长者的面子,他最后问了一句:“所以,你愿意和我私奔吗?”
杜甫一只手已经搭上了李白的肩膀,尾指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李白的脖子,高声答:
“我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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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就在脚下,积水是柔软的镜面,覆盖着黑色的花岗岩,靠电气闪耀的霓虹灯在水波潋滟中碎如落花,并随着星河的一路延伸,渐渐消失在了镜子里。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条路,在这个动不动就起二十层打上高楼,到处都闪灯的城市,想要找一条没有灯光打扰的路太难了,太难了。而且就算远离了浑身发光的高楼,它们的光也能追到千里之外,将整片天空都变得亮堂堂的。”
李白牵着杜甫的手进了一个类似市民公园的地方,宽敞的步行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一般是红色塑胶,上面用白漆做的记号已经淡去。塑胶跑道旁边的风景在时刻变化着,从稀稀疏疏的几丛杜鹃花再到五六棵枫树,白杨如同士兵整齐排列,最后守护在林间深处的是梧桐,横贯交错的枝丫是礼刀。
“进去吧。”
李白带着杜甫一头扎进了梧桐树深处,那里没有光没有路,脚下软绵绵的,尽是梧桐的落叶,与鞋底摩擦“沙沙沙”地响。杜甫一路走得磕磕绊绊,他不知道下一秒哪里会怼过来一根树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脚尖会踢到躲在落叶底下的石头,胸膛里的一颗心好似被悬在了黑夜中的林子里,无法自主地随着风吹的方向晃动,而拉住自己前进的那个人却成了一个目能夜视的“神人”,哪里长了树,哪里会冒出一颗蘑菇,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在躲着树在跑,可是在杜甫看来,更像是草木山石在自动为他让路。
“到了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白兴奋大叫起来,往前一拍,拨开了挡在他们面前的最后一根枝丫。梧桐消失的边界线,连接着一个约莫两米长的矮坡。李白看都没看,握紧了杜甫的手,摆出滑滑板的姿势,滑了不到一米,又转为小跑,下了矮坡,迎接他们驻足的是一个开阔的广场。这儿还没有被退休的老人家发现,静悄悄的,连路灯都少的可怜,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捧着一汪湖泊般的积水,将整座城市的星空都抱进了怀中,那些偶尔倒映入星夜里的路灯,倒成了一个满月。在水里,“星月”打破天空众星捧月的定律,“月亮”成了卫士,在星海的周围驻守。
李白问:“你的鞋子防水吗?”
杜甫一怔,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面,黑色帆布鞋上,鞋带被绑得整整齐齐,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无论杜甫给出什么样的答案,结局都是一样的。李白拉过他,一脚踏进了星空,走在了星轨之上,踩碎的水花冲撞了几颗星星,过了一会儿星域才恢复原样。杜甫也不反抗,任对方牵着自己,他想知道,李白还能做出一些什么他意想不到的事。
两个人在积水上四处狂奔,圈圈水波交错,溅起的水花浸透了鞋子,打湿了裤脚,甚至在衣边袖口点染出了碎花。
“找到了!”
李白倏地刹车,差点让杜甫一头栽倒在水面上。
“千万别动啊,不然就看不到了。”
为了不破坏自己找到的星斗,李白轻手轻脚地靠近目标,可鞋子与水面接触、分离荡起的水纹还是将他找到的星星扭曲了片刻,靠近以后,倒影就变得不清晰了,没法,两人只好抬头看天上的正主。
“是牛、女吗?”
杜甫试着猜了猜李白心中所想。
“没错正是这个。”
李白先是对杜甫的聪慧报以微笑,随即拉着人去找下一颗。
“看,北斗的斗柄已经指向西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宿在此。”
虽不知此番寻星之旅意义为何,但杜甫还是被李白勾起了探索的兴致,忘了鞋袜被雨水的不适,比拼谁能从被霓虹灯灼烧的天空里寻到更多的星斗,溅起了一朵又一朵水花,涟漪反复荡破脚下的星空。
当真正的月亮破云而出,两个追逐的人才终于在积水里跑得累了。李白带着和自己同样湿漉漉的杜甫在来时的矮坡上坐下,凉风徐来,冻得人瑟瑟发抖。大作家没有离去的念头,小编辑也不好赶人,只能陪着对方继续吹凉风,凝望星河一路流到尽头。
地面星河流淌的尽头即是广场的尽头。
杜甫忽地发现,地平线之上竟耸立着一座“童话城镇”,在黑色的铁艺围栏的庇护下,城堡拔地而起,彩虹轮流在上面涂画。颠簸的船借来海的蔚蓝装点风帆,摩天轮缠绕着紫色的灯盏,四处散落的小屋有着红色的蘑菇屋顶,纯白的墙,墙上的鲜花彩绘在暖黄色的投射下缓缓绽放,雨雾冲淡了电灯的锐利,揉出一片柔和的光芒照亮夜空,将城镇拢进了恍若梦境的方寸世界。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李白伸手戳了戳小镇的轮廓,干笑几声。
“明明进去时觉得那里又吵又乱,结果出来了远远望着,又让人感觉那里就是纤尘世外桃源,果然是距离产生美吧。”
“你那个时候坐在那里发呆是因为?”
“很简单,就是写不出来了。”
李白两手一摊,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杜甫凝视着他含笑的侧脸,忽觉耳畔划过一道流星。
“听起来和我流传在外的天才名头很不相称是不是?但事实就是,我曾经和许多人一样,在书海里埋头苦读,今日的成就,三分出自诸子百家,三分是自然天物,三分是真情感怀,至于还有一分……”李白故作神秘,笑嘻嘻地伸出左手食指放在唇边,“剩下的就是天赐的灵感了。”
流星落进后生的胸膛,在他的心头点出片片涟漪。
“学生时代,我不指望靠着写作谋生,因此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写,自由自在地写,文字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是我创作出了它们,而是它们借着我的笔来到了人间。”
李白捡起了一块石子,在积水上打水漂,一步、两步、三步,石头掉进星海里无处寻觅。
“可是,当写作成为了谋生的手段,字句不爱来我的笔下做客了,一个两个的都闭门不出,得要我亲自上门去赶,想要拥有纯粹的快乐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李白往后倒,躺到了身后的草地上,一只手垫着后脑勺,陷入了碧草。午后的雨珠挂在草叶上,顺着叶子低垂的方向落下,打湿了李白的衣裳。
“无论你的文章诗句如何精妙绝伦,都不可能赢得所有人的喜欢,但为了生存,我必须赢得大部分人的喜欢,有时候,他们喜欢的,不一定是我自己满意的,我自己喜欢的,不一定是他们想看的。”
杜甫双臂抱膝,静默不语,在这一方面,他与李白有着同样的体会。能自由恣意的日子只在学生时期,打工和奖学金可以撑着他完成学业,他可以不在乎稿费多寡,也不用在意文字能登上的舞台如何,夜深人静之时,他可以躲在被窝里,一字一句地敲下自己的所思所遇,借着文字来对抗被家境压垮的日常。可当走出象牙塔,他就不能再随着自己的心意胡来了,成为作家有朝不保夕的风险,因此,他将自己攒了厚厚一沓的文稿压在行李箱的最底部,转而上门应聘每月能保证基础工资加绩效奖金的编辑。
“也许现在有不如意的地方,可是我还是想抓住创作时的那份快乐,哪怕只有一点儿。”
作家朝天空伸出手,揽月摘星,微弱的光芒在指缝穿来穿去。
杜甫摸着发闷的胸口,说:“你现在已经是本社不可或缺的台柱了,就算少写一两期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吧。”
“诶呀,这可真是……”李白笑叹一声,从湿漉漉的草地里起身,有种被抓包的窘迫感,“虽然难受的时候变多了,但我还是沉迷、享受作品完成那一刻获得的快乐。而且最妙的是我和读者的观念合二为一的时候,就像抓起一大把丝线,同时往针孔塞,只要能有一根丝线能进入针孔,我真的……非常喜欢这种感觉,并且乐于追逐这种感觉。”
李白又捞起一颗石子打水漂,这次比第一次多了一步,扔石头的人兴奋地打了个响指。
“也许我真的是被异化了,那么在乎别人的观点,急于在这个世界立足,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我还另一个理由,一个更要命的理由。”
李白勾勾指头,示意杜甫凑过来,后者也真乖乖听他的话,将自己的侧脸送出去,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在自己的耳廓徘徊。
“写作是会上瘾的。”
气息的温度撩拨得耳垂滴血,杜甫的身体本能想让他远离,可心上的雀跃却让他挨得更近,最终,他选择后者,闭上眼,感觉自己似乎能看到李白那颗的心脏正在掌中跳动,一下一下,跳动的频率渐渐与自己趋同。
“就算你的身体想要停笔了,你的脑子也会追着你,让你把存放在它那里的故事写下来,一个写完了,还会有下一个,跟一只小仓鼠在跑轮里永远停不下来……哦,对了,你觉得我会是什么品种?”
杜甫的幻想在悄无声息中被戳破了,彼此的距离又一次拉开。
“仓鼠吗?”
李白点点头。
杜甫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答:“银狐吧。”
“有点普通啊。”
“但它白白的,很可爱。”
两人对视了一阵,随即哑然一笑。
“说起来,子美,我还没见过你的作品呢,有机会你也试着写写吧。”
“我吗?”
不等杜甫拒绝,李白就替他拍板了:“就这么决定了,我要交不出稿子时,就用你的文章。”
杜甫还能怎么办,只能哄着:“好吧。”
说完,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不合时宜地破坏萦绕在两人周围的气氛。他们出来得突然,大闹了一场以后,都觉饥肠辘辘。
李白愧疚地摸了摸自家小编辑的头,摸出手机,拨号吼道:“老高,下班了吗?要不要老地方喝一杯,撸个串?”
夜晚第二场聚会的地点在街边的一家露天烧烤店。应邀而来的是李白的旧相识——高适。高适比李白小三岁,正好是大一新生和大四毕业生相隔的距离。李白刚被签下那会儿,一个笔名为“渤海侯”的作者的投稿吸引了他的注意,苍茫荒芜的大漠孤城,镂金铺翠的美人歌舞,两种色调的强烈引来编辑部的叫好。
李白留了个心,想着某天要寻个机会去会一会这位“渤海侯”,然后,他留下的那片心,就成了一枚书签,随着其他书签一起夹进不同的藏书,丢到了书柜深处。那个时候,各式各样的稿件雪花似的袭来,他看花了眼,既叹于前辈、同辈、后辈的才华横溢,又秉持了文人相轻的气性,誓与他们一较高低。
渤海侯投稿在第四年近乎销声匿迹,李白觉得可惜,抡了一圈编辑,总算联系上了高适,隔着电话的相会纵使不够尽兴,于是乎,李白主动登门拜访,两大排罐装啤酒都见了底,高适说,自己毕业后就投身了国家企业,并打算在那里闯出一番天地,至于他的创作生涯则在每日报告和表格中落下了一半帷幕。
“我天,你们两个干嘛去了啊。”
高适刚下班,一身西装的精致整齐,跟两位满身污水的赴约人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杜甫拉不下脸,到便利店买了两块毛巾,摁着李白擦上衣和裤腿边的水,可惜没多大用处,污渍早已凝固,成了片片大小不一的黑斑。
李白和高适点起菜来熟门熟路,羊肉铺着一层如同被褥的孜然,牛肉焦香酥脆,几粒白芝麻在表层的油脂中飘浮,鸡翅刷了点蜜浆,在火上散发出甜香。一把又一把的肉串不一会儿就摆了一桌,杜甫看着满桌的油腻肉食,忽觉无从下口,只拿起一个玉米,默默啃了。李白和高适等不及菜上齐便把啤酒开了,吵闹的样子当年无异。
李白正式地向高适介绍了杜甫,高适听得杜甫平日的贴心,佯装哭相:“多好孩子,让你给嚯嚯了。”
不出意外,这话招来了李白一顿打,高适也不怕,两个人闹得有来有回。杜甫冷眼旁观,心道这两人加起来不超过五岁,不能再多了。
“我说太白,你最近是江郎才尽了,写的东西都是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吧。”
“哟,当初谁说不会再过多关注那份小杂志了,怎么,没戒掉吗?还想继续写?”
高适咬了一口肉,含糊道:“准确的说,我是在工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中毒了。”
气氛陡然降了几度几度,李白晃了晃已经见底的就被,问:“你有没有想过转行?做专职作家。”
高适想都没想,摇摇头说:“我是中毒不假,可是我从没想过放弃现在的打拼,你可以说我随波逐流,留恋世俗,但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想在现在位子上闯出一番天地。不过,现在的我与当年不一样……”
易拉罐拉环被拔开的声音在嘈杂的路边摊里微不可查,可高适觉得那声音格外清晰,让他想起了学生时代的运动会,自己站在起跑线前,宣布开始的气枪响得耳膜发痛。
“我两样都不想放弃。太白,你或许会在这辈子独占一座珠穆朗玛峰,而我嘛,我就试试看这辈子能不能占有一座双子峰啦。”
李白没有马上接话,也跟着开了一瓶酒,杜甫默默数着地上的空罐子,觉得自己今晚怕是要负责把人扛回去。
“谁不是在波涛里被推着,能乘风破浪的时候少之又少,我就问你一句,高达夫,你还喜欢写作吗?”
“我爱!”
高适是用喊的。
李白和杜甫都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半晌,李白才醒过味来,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哈,那你就继续写,等你写出来,我就有理由断更了,来吧,让现在的读者都见识见识,几年前群雄相会的盛景。”
高适也跟着笑了起来,举杯的时候,啤酒沫儿洒到了他的西装上,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在这样的时刻就该纵情欢乐,管他什么形象礼仪。
老友相会的化学反应带出了一连串不可预见的惊喜。
杜甫望着李白和高适,在往来不绝吵闹中笑出了声。
“子美,你笑什么?”
“没什么。”负责看护酒鬼的小编辑终于开了今晚的第一杯啤酒,“只是突然想到,我该从何下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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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低头看了看桌上整齐排列的十几个色彩斑斓的方形小盒,又抬起头看了眼正在收拾冰箱的杜甫,吞咽一下,尾音因兴奋而颤抖。
“子美,你想暗示我什么?”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这是幼年杜甫犯挑食的毛病时,照顾他的姑姑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彼时门牙漏风的小娃娃还不能领悟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用金属勺子切割着碗里的西蓝花作无声抗议。直到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娃娃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一边埋头苦读,一边在假日打零工帮家里挣柴米油盐。
炎炎夏日里,身材瘦削的高中生将整个人都套进沉重的玩偶服里,拿着一大束气球分给簇拥上来的小朋友。外表纯良可爱的兔子玩偶,内里却是一个天然的小蒸笼,人缩进里面,不一会儿汗水就能将整具身子浸个透,内置小风扇微弱的风只能小小地撩动着皮肤一样滚烫的意识,让人不会热昏过去。别在旁边的对讲机发出的每一句指令都带有电流“滋滋”的背景音。直到傍晚降临,杜甫才能从蒸笼中解脱,彼时的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但离游乐园华彩绽放还有一段时候。
与李白相遇的那一天,夏日的风难得带着几分清凉,杜甫壮着胆子,没有回员工休息室,而是直接坐到了摩天轮下的长椅上摘下了头套,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爆米花和棉花糖的甜味四处漂流。
适应了玩偶服内的风景后,开阔的视野一下让杜甫很不适应,那些被遮挡住的风景被闪粉似的星星填满了,每一颗都在闪烁着,要眨好几次眼睛才能将它们送出去,在视野完全恢复的时候,一颗燃烧着橘色星星在他的左眼余光亮起。
杜甫这才注意到有另一个人在和他共享长椅,长发随性地挽在脑后,一颗小丸子横七竖八地飞出来数十根头发,脑后和手臂上是被太阳暴晒过留下的红色,没有拿烟的手搭着长椅的靠背,身上松松垮垮的白色衬衫罩着一条黑色的七分裤,白衬衫上,潦草的字体写下一句:我会回到诗里。依偎着诗句的青色莲花在水纹中晕散了轮廓。
小风扇在二人无声的对对中偏移了一下角度,凉风撩了撩湿透了的衬衫,冻得人一阵瑟缩。杜甫这才想起自己的满身大汗,被咸味浸透的味道可不好闻。打工人登时尴尬得无地自容,抱着玩偶头套默默坐远了十厘米,生怕惹得游乐园的客人不高兴投诉自己。坐在另一边的人一言不发,目光如同脱离花萼的蒲公英,轻飘飘的,飘近杜甫的脸又飘了回去,他手里的橘色的星星已经消失了,躲进了黑色的烟草里,化作白雾,隔开了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
在烟雾的遮挡下,杜甫只能勉强看到客人的双眼,眼神被烟草的味道揉得朦胧,浮在眸中的尽是被成年世界的淘打磋磨的颓废,可是下一秒,颓废感翻了个身,露出了孩童般纯粹,一心一意渴求一样东西,稍不留神就要追月而去了。看得杜甫忍不住想要拿点什么东西绑住他,就算是气球的绑绳也好,不然对方真的会挣脱日常世界的束缚,回到诗里。
玩偶服的手上已经没有气球了,游乐园亮起了第一排路灯,灯光“啪”地一下跳进那毛茸茸的掌心。
杜甫借着洒下来的光左看右看,发现长椅背后的花坛边缘有几株酢浆草,花茎纤细而柔韧,长度刚好够缠住一个人的手指。
于是乎,穷学生拖着一身沉重的玩偶服挪到花坛边,弯下腰,艰难地用宽大而笨拙玩偶手套去摘那些细小的花儿,花朵一次又一次地从毛绒的指缝滑落,好不容易摘到了,又不知道要怎样把花草交给那位的客人,又粗又胖的玩偶手指可做不来用花草缠人手指的活儿,再来,他现在没有任何立场将人留下。
别在套装内部的对讲机传来了电流的声音,是工头在喊他换班了。杜甫来不及再为客人多想,供奉般的,将捧在掌心的花儿轻轻置于对方那枕着长椅的手背,就在一瞬间,属于夜晚的游乐园彩灯全部亮起,游行的号角吹响,烟花璀璨装点花车的饰,旋转木马灿烂的灯火伴着稚嫩的童音,满目五彩琉璃。光亮落入的眼睛里,唤醒了呆滞许久的人,看向的赠予自己鲜花的杜甫。杜甫的脸庞被灿如明星的灯照亮,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套上兔子头套,消失在了游行的队伍中,回到了童话里。
穷困窘迫的日子在杜甫大学毕业那一年得到了缓解,他在杂志编辑部找了份工作,编辑部的主编有着一副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好皮囊,扫完他的简历后,亲切和蔼地留下了他,并为他指派了第一个任务——上门去催一个拖稿作者本月的初稿。守在工位上的老员工们同时低下头,默默为新人祈祷。
催稿对象的家藏在一个搭建了中式山水景观花园的小区,从小区大门出发走一百米就是一座用钢化玻璃砌起外墙的商业城,楼底中介贴出来的每平方米价格让第一天上班的穷学生忍不住咂舌。
作家住在12楼,门铃响了九下才催得屋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回答。房屋布局是个对流的构造,门一打开,扑扑面而来一股凉风,一缕青丝随风摆,搔了搔杜甫的鼻尖。
“啊?”
“你又下凡了?”
作家摸了摸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侧过身子,迎接从童话书里归来的“兔子先生”。
谁能想到那日在游乐场以打工人和颓废客人身份相遇的两人再相会时竟是编辑和作者的身份。两个人都没有主动多提游乐园的那场“初遇”,适应着新身份开启一段新日常。
作家名为“李白”,学生时期的杜甫曾无数次从自己的导师那里听到这个名字,他甚至不用听声音,只瞄一眼中老年皲裂的嘴唇的离合频率,就能判断出导师这又是在夸赞某个让母校名声大噪的当代作家。那时的穷学生骨子里有一点儿厚古薄今的傲气,一味埋头旧人的文字,构建红墙绿瓦,雕梁画栋的“乌托邦”,对迈入21世纪后的今人作品置之不理,直到现在步入社会,经济的现实压力让他不得不正眼相待那些他闲置在角落里的东西,也正是在正视过后,他才明白今人之物并非一无可取,几经磋磨,终锻得“不薄今人爱古人”的气性。
道明了来意的编辑成功获得了进入作家家门的资格。刚一进屋,几大袋盘踞在鞋柜周围的生活垃圾就吸引了杜甫的视线,他的脑子里立刻回想起了一个前来蹭课的美院学长的话——艺术家的居所总是惨不忍睹的。
那位学长进修曾在专业老师的引荐下跟过一个颇有名望的画家的进修,推开画家家门第一天,他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脏的、干净的衣服在地上、沙发上随意堆放,锅碗瓢盆在水槽里堆成小山,污渍已在上面结痂,生活垃圾和用完的颜料盒子挤在屋内一角。画家待得最久的画室位于大房子的最深处,那儿倒还算干净,只是从地板到天花。
杜甫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情况,没洗的碗筷浸在水里,油花飘在水面养彩虹,米色和咖啡色交错的布艺沙发上有两件外出用的休闲装,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衬衫,皱巴巴的,但好在没有臭味。联想起学长的经历,新手编辑舒服了些,至少他的李大作家会好好进行垃圾分类,而不是放任它们在房间里发烂发臭。
“会有阿姨定时上门清洁的。”
李白一眼就看穿了杜甫的心思,打了个大哈欠,走进书房趴在自己的手稿上抓耳挠腮,未干的油墨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明月清风”。在无纸化创作大行其道的时代,李白依然坚持手写创作,诗歌、小说、随笔在白底红线的稿纸上龙飞凤舞。
“要是状态好时突然听到锅响了,出去一趟回来就很难再写下去了。”
杜甫对此深有同感,学生时代的休假日,他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记录脑海里已经跑成了一部的故事,结果写到一半,他的姑姑敲敲他的房门让他出来帮打个下手,激昂澎湃的创作情绪即刻烟消云散。
被人追上门来的作家拒绝了编辑两个人一起讨论情节的提议,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奋笔疾书,与此同时,厨房里传来了哗哗水流,杜甫冲去丝瓜络上的灰,用它来涮脏碗筷。创作上的理解归理解,但自贫穷生活养成的勤俭持家性子让他见不得一个乱七八糟的家。洗完碗的杜甫,打开冰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个保鲜盒,有切好的蔬菜生肉,有加热即食的熟菜,接着杜甫又翻到了灶台柜里的米缸,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半桶的量,没有任何异味。这一切大概是清洁阿姨的手笔,把大作家当成自己的麻烦孩子在喂养。
无所事事的编辑瞄了眼时间,马上就要到饭点了,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舀了一勺米放进电饭煲,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青椒、一盒生猪肉和两个番茄、两个鸡蛋,生火准备一顿家常餐。饥饿会让大脑供血不足,影响思考。纯靠意志力去磨笔尖终会有到头的时候。
“你还会做饭吗?”
待饭菜的香味飘满整个房间,李白终于舍得探出了他那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扒着门框去盯餐桌上青椒炒肉和番茄炒蛋。
一餐过后,李白对杜甫的手艺很是满意,并拜托对方去商场采购点生活必需品。杜甫答应了,打开手机笔记本列了个清单,反正不是他出钱,把人照顾好了,按时交稿,他也好回去交差。临出门前,李白直接把一张银行卡挂在了他的网银账户,小编辑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当对方是信任自己的人品,带着价值不菲的线上支付账号出门采购了,回来时,李白交出了当月的原稿,第一次的催稿任务顺利结束了。
首战告捷的杜甫并没有开心多久,他想到了编辑前辈们在聊起李白时为难表情,要是光靠做家务就能要到大作家的原稿,杂志社只需拨一笔专项资金给李白请一个家政阿姨即可,犯不着一个两个都对李白退避三舍。
为了能更深入地了解李白,杜甫钻进杂志社的文档库,将李白刊登的文章全部读了一遍,竟是手不释卷,茶饭不思,文字带他看到的是陡然入世的星河,亦是冰层下的绵绵火种,有春风得意的狂歌,有静夜伤神的叹息,万千个字句汇成一笔又一笔,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读不完,摸不透,隔着书页的相逢至多能得七分,剩下三分,还要靠面对面交谈。
果不其然,问题在杜甫第二次登门拜访时爆发了,作家迟迟敲不定诗篇下一句,无论编辑怎么催他都无济于事。雨水在外面滴滴答答,阴沉沉的抹来一片云,书房的门半掩着,杜甫偷偷在门后观察,李白抓着自己额前的发,指尖耷拉着一撮挑染的银色,衬衫的领口一边立起,一边垂下,桌角的黑咖啡一口没动,已完全凉透了。
“我建议你别给给他建议。”
走出杂志社前,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编辑嘱咐杜甫。
“每当你以为你给了他一个好建议,他总能反手给你一个更好的,然后十有八九,他不认为自己给出的那个是最好的。”
前辈的话不断地在耳边绕啊绕,可杜甫就是按捺不住想要进屋跟李白好好聊聊,后者在他犹豫时撂下了笔,往后瘫坐的椅子上,转转脖子,凝望窗外的雨景,浓云不能完全挡住斜阳,几缕亮色从云层逃出,绽放今日最后的光辉,雨水打在窗上缓缓流下,每一颗都凝结了夕阳。
“今天雨停后,天空会很干净吧,要不要出去看看?”
杜甫壮着胆子推开房门和人搭话。
李白白了他一眼,说:“夜空如洗,星月高悬,可是,你能将星斗摘下来,能将水色和风声揽入枕席吗?”
杜甫一怔,随即展颜,眼前这个人倒像是他从纸张里认识的李白。
年轻编辑摇摇头,答道:“我是做不到了,但流水也许可以做到,将星月剪下,一路捧着走进繁花深处,天清夜暗,群星低垂,将屋舍环绕,天上星与水中星相辉映。”
李白猛地瞪大眼睛,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从座位弹起,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门边,牵起杜甫的手。
“你陪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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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归历史长河,ooc属于我
*大量歌词充数注意
樵夫看了看洒满星子的天空,有意留柳宗元住一晚。柳宗元谢绝了他的好意,说自己已很久没有感受过披星戴月的静谧了。
千里之外的长安皇帝管不了柳州的一个夜晚,负责管理的宵禁兵官偷了懒,拖着醉醺醺的步伐在城池里溜了一圈就算完事了。柳州的街巷空荡荡,既无人侵扰也不设防。柳宗元提灯从山上下来,灯火莹莹填满了半条街道,剩下半条留给魑魅魍魉躲藏。
即使是在黑暗中,柳宗元也能毫无顾忌地一路向前走,他早已将全城的道路熟记于心,旁人随便点一个地方,他都能指出通往那里的正确方向。
柳宗元此番夜游的目的地是柳江。清风徐徐送来江水清凉,柳枝摇曳婆娑作响,月华如练赠予江水满身银装。在天地造物下,纸灯笼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为了不让烛火换了江景的凉色,柳宗元将其吹熄,接着月光在江畔流连。垂柳青青,姿态婀娜又不乏灵动活泼,便是寻遍长安的平康坊,也不见得能找到一位比得上江柳的风姿的君子或佳人。
柳刺史忍不住在长安的回忆里徘徊,那些裘马轻狂,凌云壮志的岁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柳枝不轻不重扫了扫他的眼睛,忽地他才想起自己,这江岸的柳树还是他发动乡民们一起种的。他甚至写诗自娱道: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种树柳江,为的是调息水土,养护江景。当然,柳刺史也得承认,他植下这片江柳确实有那么一点儿私心在,人活一世,终有百年之时,他那颗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的少年雄心至今仍顽强地跳着,迫切地想要在世上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编纂文集是一样,种植柳林是一样,让往后百世千世或多或少能看到自己曾经来过。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然而,柳宗元也知道,自己这一生并没有达到所期盼的目标,甚至被一贬再贬,沦落寒江再难起,如此声名似乎没有流传下的必要。
“山顶有花山脚香,桥底有水桥面凉,心中有了不平事,山歌如火出胸膛。”
远远传来的一股清脆嘹亮的歌声拉回了柳宗元沉浸在悲伤里的思绪。
柳刺史抬眼张望,终于在十米开外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一个俏丽的影子。那影子边唱边折在那里折柳枝,歌声淳朴动人,不似长安姑娘的温声细语,浑然天成,自带山野林泉的生机活力。
“你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歌声虽动听,但柳宗元也没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坐在寒冷的江边,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那姑娘生得俊俏。肤色不似闺阁小姐白皙,被风日催得黝黑的面容洋溢着小兽般的活力,颊边晕染着山花的红,饱满的嘴唇张张合合,吐出一句又一句动听的歌,露出比珍珠还要白亮的牙齿。眸子亮晶晶的,比溪水还清透,眼神在柳宗元飘落了一瞬,流露出几分不屑后又飘走,凝望潋滟着月光的江面,继续歌唱。双手正在用柳枝编一顶树冠,像是要留下什么人。
“山歌又像泉水流,深山老林处处有;若还有人来阻挡,冲破长堤泡九州。”
柳宗元想了想,确认本地最近没有征收徭役的政令。然而那姑娘的情状不似玩笑作假,一歌一词都唱得响亮有力。
“姑娘,您莫慌,您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我虽是个小小的柳州刺史,但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柳州刺史细想了一下神秘姑娘唱的歌词,担心对方真的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
“我现在没有什么难处,我过去的难处你也管不着。”
“那您为何这么晚了还在江边坐着?夜深露重的,还是尽早回家去吧。”
“我在等人接我。”
柳冠编好了,姑娘将其捧在掌心细细瞧,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余光瞥见柳树底下几朵醡浆草,立马摘了编进冠里。花草生长的地方离柳宗元站的位置很近,看见姑娘伸过来的手,还以为对方要打他,吓得往一旁蹦了蹦,神秘姑娘因此大笑了三声。
“等人?您这是要与您的意中人私奔吗?你们的双亲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不是,不是,你搞错了!”
眼见柳宗元猜测得越来越离谱,姑娘猛地站起来制止了他。
“我和他已结姻数年,父母皆已仙去。”
“那你们夫妻二人为何要选在夜深时碰头?可是他外出迟迟未归?。”
“我们这是要游江看月亮去。”
姑娘气得跺了跺脚。
“月夜游江,好兴致啊。”
柳宗元终于停下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紧绷的心弦松动下来后,他忽地发现对方身上有一种地山水养出来的浑然气度,竟似隐居山野的神仙。
“你们夫妻二人莫不是神仙吧?”
姑娘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即唱道:“不是仙家不是神,我是山中砍柴人。”
才从山上樵夫那里下来的柳宗元想了想,柳州辖区内似乎没有这样一户砍柴的人家。那姑娘无意揣摩他的疑惑,趁他分神,绕着他左瞧右瞧。
“柳州刺史?可是柳宗元,柳子厚?我听别人说过你,说你诗也好,文章也好。”
突然被人夸赞的柳州刺史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世人误传夸大了。”
“也不全是,你的诗歌我听过一点儿,词儿不错,就是化歌差些,歌从田野里来,从茶山来,从心中来。你满腹圣贤书,歌里自然是少了山林子里的色彩。”
“姑娘,这我可不同意。”柳宗元来劲了,“我曾‘晓耕翻露草’,也曾‘种柳柳江边’‘手种黄柑二百株’如何不识得这乡野之趣了。”
说着,柳宗元还指了他们身旁的柳树。
姑娘见他如此,又折下一根柳条编弄,边编边放声歌唱:“鸭子水面打跟斗,大船水面起高楼,荷叶水面撑阳伞,鸳鸯水面共白头。”
歌声清亮悠扬,歌唱的人笑嘻嘻地问听众:“这些你可晓得吗?”
柳宗元笑叹一声,说:“或许我不能马上想到,但我知道‘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
“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跟我以前遇到的蠢秀才不一样。”
“我撰有山水游记十余篇,这样也算不得山林吗?”
姑娘不服输,昂起脖子唱:“你歌哪有我歌多,我有十万八千箩,只因那年涨大水,山歌塞断九条河。”
“你要这么说,我可比不过了。”柳宗元大方认输。
获胜了的姑娘喜上眉梢,纵情欢歌:“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江心鲤鱼跳出水,要听姐妹采茶歌。”
一曲唱罢,那由歌声织罗出来的茶园便在夜色中消散了,唱歌的人拍拍胸膛意犹未尽。
“除了山水,你还有别的歌吗?”
“别的歌?”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那是当年我唱给他的,你呢,你有什么送给别人的歌吗?”
萦绕茶山的雾气仿佛从未消散,它将青翠晕染,又把头戴红花的采茶姑娘的布衣洗淡,渐渐的,绿色成了曲江池旁的柳枝,穿着布衣的影子成了在长安坊市穿梭的过客。柳州刺史再一次看见了长安,桃红杏粉熏醉满城烟火,少年骑马卷起春风盎然。他和那个人躲在暖房里,赤裸裸的,把整个人,整颗心都袒露在彼此面前,沾染了香薰的被子里。那时的他们还太年轻,不晓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余生岁月里赊来的。
所有的声音都在雾水打湿眼睫的那一瞬尽数消散。那雾中的绿色慢慢变得深沉起来,戴红花姑娘们退下了,青色和蓝色的布衣成了多云天空下阴沉的湘江。衡阳湘水悠悠,浪花耳边哗哗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此时此刻,这一句,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看来是有了,那那个人在哪里?那个能将你降服的人在哪里?”
许是看到了柳宗元空洞迷惘的目光,问到一半的姑娘噤了声,良久才悲叹道。
“诶呀,竟是一对儿两头鸟啊……”
姑娘低下头揉搓手里的花茎,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眼睛扑闪扑闪。
“你别难过,纵使天各一方,只要你们情真、心真,那儿还用管生离死别呢?分别的时间眨眨眼就过去了。”
千言万语都抵不上一首山歌,于是,姑娘清了清嗓子再次唱到:“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悦耳的歌声再一次触动了柳宗元那几乎冰封的心神,他看向那位姑娘,后者仍在手舞足蹈地唱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最为真挚的誓言。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柳宗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苦味是最先涌上来的,如涨潮卷过又退下后,留下了丝丝咸涩。
“是吗?百年之后再相逢……”
他说。
“别这么想,这太阳月亮每天升起落下,可晒太阳、看月亮的人却不一样,也许明天见不着,也许明天就能见到。”
姑娘本想鼓励一下柳州刺史,结果说到世事无常时,不小心触到了自己的一块儿伤疤,声音弱下去,原本明亮眸子也黯淡下来,将黑漆漆的江河装进眼底,翻腾的河水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当然也有可能,一头栽进这江水里,再也不见了。不过,要是运气好的话,会有一尾大鲤鱼出来帮你,你骑上鲤鱼,从此再也不用管世事,可以到处游山玩水了。”
神秘姑娘这话说得俏皮,尾音也带着几分轻快,但终究是强撑的乐观,轻轻一吹便散架了。
柳宗元从自己的悲伤里缓过来,察觉了对方的异样。
“姑娘你……”
“啊!他来了!他来了!”
姑娘突来的高呼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情绪打断。方才还满脸悲戚的佳人恢复了所有的光彩活力,甚至比柳宗元初见她时更为欢乐雀跃。
“快看,他来了,他来接我了。”
姑娘激动得蹦了蹦,手指一挥,指着江面月光潋滟的地方。柳宗元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短褐的精壮汉子踏江而来,双眼炯炯有神,撑着一支竹竿,似在划船。
诗人的目光从汉子身上移到竹竿划开的波浪上,浪花不仅含了月的冷清,还有圈圈金光闪闪。视线稍微偏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男人踩着的哪里是什么竹筏小船,而是一尾大金鲤。
柳宗元以为自己眼花了,伸手揉了揉眼,就是这揉眼睛的功夫,男人来到了他们面前。
“三妹,走,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爽朗洪亮,在他的呼唤下,姑娘欢欢喜喜地跳上了鲤鱼背,将那柳冠戴在汉子头上,手指撩了撩垂下来的柳叶。男人笑呵呵摸着头上的柳冠,眉眼被深情盈满,四肢被注入了无尽的力气,抡起手臂,撑起竹竿,那鱼儿即刻甩甩尾巴,载着二人离去了。
“别了,希望你们早日重逢!”
那是姑娘消失在江面前对柳宗元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江水滔滔,掀起层层倒映的月影,将诗人眼前的光景涂上朦胧的色彩,江风吹过,所有的梦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江的那一边,回荡着一首首悠远的山歌,今夜的奇遇注定只有月亮记得。
“那我就再等三年吧。”
不知该如何诉说奇遇的柳宗元无奈笑着,抬起头在风中印下一吻,盼望风儿能将他的思念送达至远方。
长庆元年冬,刘禹锡被任为夔州刺史,采当地民风、民歌作《竹枝》《踏歌》。
夜深人静之时,辗转难眠的夔州刺史在床头点起一盏灯,用干涸的嗓音轻轻哼唱着一首不属于巴蜀大地的歌:
“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等三年……”
————————完————————
文中出现的所有山歌皆出自电影《刘三姐》
*在繁忙的日常中,从海绵里挤出了水
*是对《大明宫词》某一经典片段的仿写
*人物归历史长河,ooc属于我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杜主簿杜审言把他的孙子藏在了巩县老家。天不怕地不怕,嚣张起来连上司都骂的杜主簿却怕孙儿的脸上沾到元夜炸面饼的油花。
老爷子知道长安城很美。帝王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牡丹流放百里之外的洛阳,同样也是一句话,华清宫里一年四季都将开满繁花。栽种在汤池里的是帝王最爱的珍品,花鸟使曾为了找到她们而日夜奔走,凝脂桃花掩映在云鬓乌发下,春帐早早备下,成为了浇灌花儿的最佳场所,熏香暖烟从纱帘底下溜走。飘到宫外,平康坊内少不了暖情撩心的烟熏火燎,最适合它们落脚,在那儿还有打翻的墨汁荡漾起松香浓稠,筛去绿藻的酒浆尝起来有些寡淡。
杜审言不想孙儿被长安杂乱的气味染指,宁愿把孙儿交给老家门前枣树照料,也不肯放任孙儿在五光十色的繁华里玩疯。在老爷子的强势统治下,杜家长孙沐浴着乡野风光长到了十五岁,流水潺潺,将他的眸子淘练得清亮,茂林修竹,是他学习站立行走的标杆,没有烟火气的浸染,长孙整个人都是干干净净的,知书达理,朗如玉映。告假归乡的老爷子绕着他走了三圈,从发顶看到鞋尖,从六甲问到百家,没有发现一丝错后,终于动了把他接到长安和自己一起住的念头。一路上,长孙都安安分分的,坐立有形,谦恭和顺。杜审言越看越满意,打算入长安以后直接让孙儿跟着自己会见慕长安之名而来的各路士子,不用再找先生伴读之类的盯着整日埋头苦念。
“祖父,过几日便是十五了吧?”
“是啊,届时宵禁令消,满城火树银花,清歌妙舞。”杜审言斜视一眼孙儿的表情,笑道,“怎么,甫儿,想出去玩儿?”
“孙儿读书时曾读到一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因此很好奇长安的正月十五是什么模样。”
杜甫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对面的杜审言却突然静默不语,脖子一梗,下颌一抬,冷哼道:“嚯,那个老东西写的东西啊。”
杜甫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所念是自家祖父的“老对头”苏味道的诗作,抓着膝盖处的布料不敢抬头。看到小孙子乖顺害怕如幼鹿的模样,老爷子哪还生得起气,呼呼吐完胸口里的所有闷气,用舒缓的笑来驱散孙儿的恐惧。
“行了,到时候,跟你出去,别玩疯了哦。”
“孙儿谢过祖父。”
听到祖父这么说,杜甫本还沉郁着阴云的眸子倏地明亮,转抬手又是一个标准的行礼。
就在老爷子为自己的孙子沾沾自喜的时候,他留守在乡的女儿杜氏却忧心忡忡,祈祷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子不要在老爷子面前露馅才好。
乡野的烟火可不比长安的轻,不仅如此,在蜿蜒曲折的山路里找到方向比在长安寻访酒肆时更需要好奇心,鸟窝在老松树从上往下的第五根树杈,下河摸鱼要记得滑腻的鹅卵石掀起瞧一瞧,不要因为贪恋香气就忘了敲打枣花,除非不想享用秋日甜蜜的枣子。那儿也有不属于繁华喧嚣的闹哄哄的人情。没处玩乐的人们歇了农活便聚在一起坐在田埂边,叽叽喳喳地嚷起今日的所见所闻,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能将在德上微有瑕疵的同乡淹死。谁家的孩子不想念书了,就会被父母捉回栏杆用藤条抽小腿肚,鸡鸭被孩子的哭喊吓坏了,闪着翅膀在竹笼里横冲直撞,守门大黄狗斗狠似的跟庭院里的动静对叫。
种种热闹无一不助长了杜甫的顽童心,虽然功课没落下,但他的淘气也如野草般,在长辈看不到的地方疯长。因此,当杜审言答应他元夜外出的那一刻,他便成了羽翼丰满的小雀,放飞了就很难再追回来了。被派去保护他的仆从一开始还能跟在他身后,让他觉得放不开手脚,在路过面具摊时,机灵的小鸟抢过一张罩在仆从脸上,趁对方手忙脚乱借着人潮的掩护飞走了。
“火树银花”已被提起太多,然而成书之文与亲眼所见到底不可等同。通天巨木是天子为了证明王朝盛世的产物,盘踞深山的古木免被伐下做躯干,丝绢锦缎裁来繁花朵朵,红玉白珠嵌入其中,黄金锻得比纸还薄,上头叶纹脉络清晰得骗过了飞蛾。油炸的糖饼飘来甜腻的香味,馋得孩子们一次又一次地拽住父母的衣角。胡姬渐渐习惯了中原的风俗,也摸清了客人的喜好,足尖点地时,腰肢款款摆,纱衣最好半遮半掩,别过早地将玉体暴露在饿狼的视野下。
坊市之内往来之人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或华服整装,或短衫麻衣,衣衫所带来的不同被烟熏火燎隐藏,有辉煌灯火在前,缎料的光辉也会黯然失色。
杜甫揉揉眼睛,试图从人群中找到那些经祖父之口所念出来的名字。他曾听祖父说过许多如今正在长安崭露头角的诗人,那一个自白玉琢来,奏来琵琶声声如泉鸣,被无数王孙奉为座上宾,哪一个曾寄身山林,追逐浮萍鹿鸣,长安瞧不得他身上的松叶,将其劝离,而繁华之外,却有士子无数为其倾倒。还有一个人杜甫记不太清了,自家祖父对那个人提得少之又少,但每次说话时又忍不住打开一点点门缝,让孙子远远看一眼那人的衣角,又重重关上,上了一道又一道锁。老爷子关门时的表情复杂而隐忍,好似面前摆了一道不常出现在老人家桌上的点心,嘴上说着嫌弃,可用来装饰点心的花瓣却常常映入他的眼睛里。
杜甫今年刚满十五,正值少年心比天高的年纪,他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去拜会一下祖父欣赏的那个人,和他一较高低。小公子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中渐渐偏离了原定的路线,长安的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还没来得及迷惑他,方方正正的街巷就先让他栽了跟头。
他迷路了,尚未长成的小身板在人海里逆流而行,希望能找到自己来时记住的那盏花灯。高低不一的肉体几乎要将他掩没了,或粗糙和柔软的衣裳刮蹭过他的脸和身体,那些穿梭而过的人影化作潮水的波澜,被灯火,被笑声,被油锅里滋滋啦啦的热气扭曲。杜甫用力眨了几次眼睛,试图将眼前那些模糊歪曲的影子掰回原形,奈何“水流湍急”,没有一朵浪花愿意停下来等他,混杂的水流中,唯有人们头上戴着的面具格外醒目,那个是金丝毛猴,那个是鬼面修罗。
杜甫忽地想起了自己方才随手给家中老仆套上面具的事,计上心头,手摸上其中一个路人的面具,掀开,一张圆滚滚的脸出现在面前,看着憨厚可掬,可惜那并不是老仆的脸,于是他把面具盖回去,再去掀下一位的。
他想到的法子一个个地去摘过路人的面具,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跟随自己出行的仆从。
“哪来的混小子,给我滚!”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点子,与大海捞针无异不说,还特别冒犯人,遇到了几个脾气不好直接一巴掌扇出去,骂他不长眼睛,但无奈,这是杜甫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满是暖色光辉的街巷里忽地闯进来一头白鹿,定睛一看,缘是一个戴着白鹿面具的男人。梅枝似的犄角涂了两笔金粉。那人似乎是披了身白色的衣裳,灯火之下,莹莹如明月沉落,靠近一看,才知那上头有月色的流云纹路。
杜甫记得仆从穿的不是白衣,可那水月之色已将他的心神掠夺,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你是谁家的娃娃啊?和家里人走散了吗?”
十余年来,小公子从古册上读到过许多如珠如玉的句子。那些珠玉是为了某个人的光华而绽,为某个人的容颜而生,甚至有时人在册中写道,纵是日月珍宝,也比不得在他们眼前停留的哪一个人。杜甫想象不出那些只流连于白纸黑字间的容姿,他翻看了许多画像,也曾爬墙去瞧巩县里众人朝思暮想的美人,艳丽而真实的五官明晃晃地摆在面前,反而缺失了字词里那些如云与月与风的空灵朦胧的美丽。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些本该只存在于纸面上的有朝一日能具象化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近乎的淡色的月影浸泡在热烈绚烂的灯火下,历经尘世雕琢的烟霞和山林不加修饰的雾霭,以一种完美的比例跌落进一个透明的圆钵里,那双如泉水透亮的眼睛映着的是长安元夜的狂放,一个小小的身躯在狂乱纷扰中停了下来,留在了那双眼睛里。
“你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吗?我听见有人抱怨说,有个十几个娃娃一直在不打招呼地掀人面具。我想,他会不会是和戴着面具的家里人走散了?”
男人把面具推到一边,远远瞧着半张脸是鹿,半张脸是人,笑起来带着一丝动物的野性。
“来吧,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去。”
说话的声音不似他给人感觉的那般缥缈,嗓音和语气里满是凡间的烟火气,带着一丝醉酒后的黏稠。十五岁的小少爷在对方的指引下慢悠悠地迈开步子,脑袋晕乎乎的,流浪了十多年的想象终于寻到了落脚点,沉寂在骨髓深邃深处的风月与悸动刺得他的胸膛又酸又麻。
杜甫光顾着品尝陌生的滋味,忘记了身旁的熙熙攘攘,一个不留神,身材健壮的武人撞就撞上了他的肩膀。本就没多少两肉的他被撞得步伐不稳,差点就要摔个脸朝地,幸好男人一把抓住了他。
“小心点啊。”
[他别是树精变的吧。]
杜甫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个想法,甚至为其想好了解释,一颗四处漂泊的种子,在长安高高的城楼扎了根,日日夜夜俯瞰长安车水马龙,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迷路的自己,在自己快要摔倒的时候,伸出一根树藤。
“哦,原来你是杜主簿的孙子啊。”
男人问起他的家世,一听到他那大名鼎鼎的祖父后,笑得肩背打颤。
“你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带你来长安?”
杜甫点点头,抓住对方袖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长安什么样的?”
杜甫想了想,说:“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芝兰玉树,立于堂下。”
“不错,长安确实是个供养人才的好地方。”
男人将小公子带到了一家炸丸子的小摊旁歇歇脚,拍了拍他的脑袋,犹如在逗邻居家的小黄狗。
“那你祖父有没有给你讲过,长安城除了供养人,也是会吃人的。”
轻轻的叹息转瞬被行人的笑语冲散,杜甫奋力抓住了一丝残音,细细感悟这其中的含义。
“是因为那个吗?”
杜甫指了指大明宫所在的方向,不用多想,那里必定挂着大唐最绚烂的花灯。
“既如此,那我他日定要站在朝堂之上,叫君王比肩尧舜,叫天下士子不再落魄归乡。”
“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挺有志向的嘛?”
那人将小少爷柔软的发揉乱,哪怕杜甫连喊了三声“住手”也不停下,竟是爱不释手。
“对了,你家老爷子有跟你说这长安里有什么值得交游的才子吗?”
因对方的无礼冒,杜甫捂着脑袋不肯再和他说话,对方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好说歹说,直到向小摊讨了一包炸糖饼才再度撬开了小少爷的嘴巴。
“祖父和我讲了王摩诘和孟浩然,还有狂客贺季真。”
“哼,不错,他们几个确实值得一提。”
男人昂起头哼哼两声,随即半蹲下来与杜甫平视,两眼放光,似是期待什么。
“还有吗?还有吗?他还跟你说过谁吗?”
杜甫沉默了,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模糊的答案,那便是祖父漏给他看的那一个背影,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让人去猜一个背影不太礼貌,就没有说出口。
“没有了。”
答案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对方的脸色被乌云笼罩,牙齿磨得咯咯响,愤愤地骂道:
“老顽固死要面子!”
骂过以后,那人忽然想起杜审言的孙子还在自己身边,马上改口。
“对不住,失礼了。”
已经晚了,杜甫面色阴沉,目光锐利如锋刃,周身外溢出来的怒意,可不是糖饼点心能赔得了的。自知闯祸的人挠挠脑袋,搬出自己当下最大的武器,哄着人说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归家了,一把抓过后者的手腕,投身于被灯火映照的潮水中。
华灯、华服与戏台上的歌舞很快便重新吸引了小公子的目光,打散了他的愤怒。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估摸着杜甫差不多气消了,引路人才小声地抛出自己的问题。杜甫停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他,依托长安街巷而生的回忆来回闪过,初遇时惊鸿的心颤,和摔倒时伸过来的手,再到他对杜审言的出言不逊。
杜甫想到了许多答案,最终目光在牵着自己手腕的手上停留。
“你像一棵树。”
“树?”
他们离杜家越来越近了,为了不打断杜甫的回答,男人带着他多饶了一条小巷。
“自月宫来,扎根于长安的城楼上,眺望整个长安城。”
“听起来,我好想有点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啊。”
“你还有落叶啊?”
杜甫笑道。
“落叶?”
“你的落叶不会随着尘土腐朽,而是四散人间,或飘进宫城,或漫步市井,或徜徉山水,无处不在。其身不凡,但却怀抱人间种种,好像天上人间都在你的掌中。”
男人不语,迎面跑来一对提着花灯打闹的孩童,灯光自他眼底滑过,他抬起手,将落入眼睛里的光亮挡住,将所有的心事都藏进了黑暗中。
这条归家的路似乎格外漫长,长到他们二人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话,这条路似乎也格外短暂,短到他们要在杜家门前时依依不舍。
“改天我上门来拜会杜主簿。”
杜甫整个人都已进入杜府,却躲在大门后面,探出半张脸,手紧紧地捏住门板,迟迟不肯关上。
“还请小少爷多帮我说两句好话,让他老人家待我好点。”
“好……”
杜甫含笑回应,在满心期待中关上了门,将这一夜的回忆分成两半,一半留给了满城灯火,一半埋进了内心深处。
完成送人任务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冲向还在享受元夜十五的人群,试图在满城的喧嚣中抚平分别后的失落。
“诶唷,李太白,李白,你干嘛呢?跟丢了魂似的。”
他在漫无目的的巡游中撞上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长安占有一席才名的贺知章。
“没什么,就是刚才在那个杜老头的家门前转了几圈。”
李白接过贺知章给他递过来的酒瓶子,埋头闷了两口。
“杜主簿啊,听说他最近把他的长孙接来了,听说那位长孙今年刚满十五,颇有才气。”
“十五啊……”
李白捏着下巴若有所思,良久,提出一个对别人来说堪称晴天霹雳的问题。
“你说我要是上杜家提亲需要带什么?”
贺知章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平复,瞳孔收缩,嘴巴微张,握着酒瓶的手不住颤抖,待心绪重归平和,他少有地对李白拿出了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多带条命。”
———————完———————